仪器安置好后，众人不再过多停留，毕竟南极可不是什么旅游胜地。
    上山容易下山难，众人回到山腰时，天空中不合时宜飞起白盐，路滑，队伍里几个人打了跟头，众人只好先找了处地方避雪。
    李吉安变了脸色，这么大的雪，地面上起的风绝对不会小，天气恶劣可不止会在半山腰。
    琼斯明显也想到了这点，两人为先回去的几个研究员捏了把汗，他们爬上来就用了不只两天，那两个还带着个这么沉的肉袋。
    只能祈祷那几人已经下了山。
    李吉安猫在山洞里，眼疾因着落雪骤降的气温又难耐疼痛起来。
    他的眼睛因生理性滚出的泪水烫的红肿。
    沅民在一旁看着，没人注意处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
    李吉安说的没错，自己确实没有资格去关心他。
    风没停过，雪不停扫着。
    一连呆了一周，身上带着的干粮要吃完了，米卡是第一个挨饿的，他早就因为嘴馋把东西尽数都吃掉了，满打满算他已经饿了两天了。
    他虚弱地将头枕在巨石上，石头边很锋利，他只能小心地躺着。
    李吉安于心不忍，把自己的剩下的半块分给了他。
    他接过来就是狼吞虎咽，塞得满嘴渣滓：“你，真是不计较。”
    李吉安没好脸色：“我都分给你了，也不说句好话。”
    米卡呆傻眨眼，装耳聋。
    李吉安问琼斯：“怎么样？电话打得出去吗？”
    琼斯摇头，大雪封山，信号传不出去。
    李吉安颔首不言，等米卡吃完站起身子：“大家，一直在这里等下去也不是给办法，我们得先出去再说。”
    众人一致点头，对李吉安的话没有异议。
    李吉安唤了大家站起来活动身子，点了人头：“四、五……六，那个是谁，我们要走了！”
    他又连唤两声，那人还是躺在地上没反应。
    李吉安心下怪异，他疾行上前，扳过那人的脸一看，全是乌紫的印子，怕是先前那几跤摔坏了身子，又被低温灼化了肺腑，进来之后没多久就去了。
    李吉安闭上眼睛整理情绪，他一只手置于胸前，众人也明白了什么，学着李吉安的样子朝着他深深鞠了躬。
    众人来不及多做悼念，趁着风雪稍弱一气儿爬下山。
    李吉安想的没错，山下这里的风雪比山上大多了。
    白灰窗玻璃上的泥垢一样累了一层盖住了山脚，看不见灰黑色的岩壁，只有松散似棉花的冰渣，看不见脚下的路，每一步都下的很艰难。
    李吉安不犹豫，掰断了仪器的支柱，举着金属脚架往松软的白面里戳，雪面直直的凹陷下去一块，整个支脚架没入才触碰到坚硬的山体。
    李吉安顾不得自己的眼疾走在最前，以自身躯体为众人开路，他的身体陷入雪堆里，半个身子被白雪淹没。
    下半身被麻痹了知觉，他就用手臂学着扇子开合扫开身前的雪，手抓着白雪向前爬，他把腿从吮吸着腿脚的白雪中拔出，一步一步咯噔着向前。
    雪花飞进他的眼睛里，灼烧着他的眼球，他的眼睛里泛着滚烫的液体，像是泪水，也像是鲜血。
    好不容易从山体上爬下，他回过头去向着众人招手，却发现眼前白茫茫什么都看不见。
    他去摸自己的左眼，眼睫上面附了层冰渣，他挥了挥自己的手，可什么都看不见。整个世界都变得荒芜，他的眼前是真正的极昼。
    沅民过来时李吉安已经在雪地里冻僵了，他慌张地爬过去，在雪地里磕磕绊绊，他抱起李吉安的脸颊，往自己手上哈气，再搓热捂着他的脸：“你醒一醒，你醒一醒，我不骗你了，我没有玩你，真的从来没有，我求你醒一醒。”
    李米拖着早已冻晕的米卡和尚存一丝气息的琼斯走来，他推推沅民的肩膀催促：“快走快走，别在这里傻站着了。”
    沅民反应过来，把李吉安背在身上，用绳子将他牢牢绑住自己的腰，腿插在雪地里艰难前行。
    众人迎着风雪，身上裸露之处尽数结着冰。
    “还有多远……”李米问沅民，将米卡死尸一样拖过雪地。
    “不知道，总之沿着之前标的记号找就对了，”沅民把李吉安背得更紧，“醒醒，不要睡。”
    “我们就快要回家了，我再也不骗你了，我们和大眼一起，和小七一起回去吃饺子。你别睡，梦里没有这些东西。”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成了软似蚕丝的呢喃。
    也不知道是沅民的呼唤真的有用，或者是李吉安下意识的梦呓，他勾着沅民的手指头微不可查在他滚烫的脖颈间跳动。
    沅民总算放下心，继续背着李吉安往外走。
    “我说，这风一刮，雪一盖，半点记号的毛都看不见，你怎么找到出去的路？”李米有些支不住了，渐渐落后与沅民一大截。
    “我早就说了，不要瞎掺和这事儿，你偏不做，硬是要跟着那个什么李吉安一起来，”李米即使意识发昏也不忘挖苦沅民，“要我说，当初是你自己不珍惜，再怎么为他付出也没有用，人家到时候醒过来照样不领你的情。”
    沅民不想理会他的废话，自从两年前出事之后，这人就像是变了个样子，每日里净说些倒人胃口的话，要不是念在旧情，沅民绝不会和这种人有意思半点的交集。
    走了十来分钟，沅民再听不见李米的声音，他奇怪回头看去，身后除了一片白茫茫荒野空无一人。
    沅民心中升起酸涩，翻滚着涌向七窍，从眼眶里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可是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他抹掉脸上的水痕，不让它在脸上冻结。他背着李吉安不知走了究竟几时，只知道后来他看见一簇跃动的火焰，接着就是王鱼肆的嗓门在耳朵边响起：“沅民！”
    沅民咽了咽干到发噎的喉咙，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声音：“王鱼肆……把李吉安带到火堆旁去取暖……”
    王鱼肆和小马赶紧上前，从他肩膀上接过李吉安。
    沅民见李吉安暂时脱离危险，不再逗留，转身又朝着那片白色荒漠走去。
    “你还去干嘛？”王鱼肆掰过他的肩膀问。
    “你没发现还少了很多个吗？”沅民挣开他固执的手，将他推到一旁，“你，守着李吉安，我还要去救人。”
    王鱼肆劝他不过，把李吉安扔给小马，叫她在这里守着，从后面绕上去递了壶水给沅民：“我和你一起去。”
    沅民无声点头，两个人的声音被满天雪幕遮住。
    火堆毕毕剥剥地响，像是炮竹一样炸开，吵得李吉安睡不好。
    他从梦中挣醒，左眼有些不大分明，，揉搓眼眶间听见有人低声抽泣。
    他疑惑间望向四周，见到一个瘦弱的身影肩膀抖擞，他认出是小马，却没有看见其他人：“他们几个呢？”
    小马搓搓哭红的眼圈：“王鱼肆和沅民回去救人了，沅民只背了你一个来。”
    李吉安纵使再如何头昏，听了此话立刻正色道：“怎么，就来了你一个？”
    小马摇头：“我们几个伤好的差不多的，听了李米的电报后就来了，结果我们到了地方之后发现车开不进去，就下来徒步，没多远就碰见了王鱼肆，基站里另一个医生已经带着人去找了，可是过去差不多两天都还没回来，雪这么大，这个地区又常有地震，大概已经遇难了。”
    李吉安比划：“那你有没有见过两个人背上各背着一个回来？”
    小马还是摇头：“除了沅民，我再没有见过别人了。”
    李吉安闭了眼睛，心中不住痛惜，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当务之急是先去找那两个人。
    李吉安带着小马顺着二人还没有被完全盖没的脚印追去。
    二人一路寻觅，却感到脚下震感强烈。
    “这是……雪崩？”小马有些惊恐。
    李吉安感受着这震感，却发现和上一次雪崩时的震感不同：“不对，这不是雪崩……这是——”
    “地震！“两个人异口同声叫起来。
    二人再不敢耽搁，不顾积雪堆叠，直直跳过一个个雪堆。
    在辽茫冰原上，积雪覆盖之下的地层处于板块中央，没有来自四方的压迫，温和的地质运动下呈现出较为稳定的板块结构。对比南极大陆及周边地震的数据统计可以发现，南极大陆地震活动呈现出活动性较低，地震强度较小的特点。
    而南极山脉，正是这片冰原之上为数不多能够产生地震的区域。
    “沅民——”李吉安的声音被簌簌大雪淹没，他和小马彼此相扶，背上的包里装了半袋炭火，以到时候做供暖，不至于让众人冷死在南极山脉之上。
    冰面上已经出现了许多条冰缝，虽不大，但也足够吞下一个人去。
    小马深吸一口气，克制着心中愈发强烈的恐惧，下蹲身子一跃，跳过条硕大冰缝。
    李吉安醒来时二人才走了不远，现下追着脚印，隐隐绰绰在不远处看见两个身影趴在地上。
    李吉安拉着小马急走过去，见到沅民趴在一条巨大的裂缝前，后肢死死勾住一旁的乱石，半截身子没入地里。
    李吉安吃了一惊，上前将他往后一朔，问：“喂，你怎么回事？想死吗？”
    沅民转过头来时，李吉安才发现他的眼眶里像是灌了铁水一样红。
    “王鱼肆……掉进去了。”沅民强忍住喉间哽咽，却是担心李吉安听了之后会毫不犹豫跳下去，往他身上扑去抱木桩一样绕着他的腰搂住，他的脚麻木着没有分毫知觉。
    李吉安脸上怔愣出神：“你说……什么？”
    沅民不敢再重述，他身边的人就只剩了李吉安一个了。
    小马刚查看完倒在一旁的李米伤势，朝着他身下摁，不多时再感受不见心脏搏动的起伏，她才转将过去找李吉安二人。
    “没见到米卡，只在李米身边找到几枚脚印，估计是从一开始就没昏过去……不过他只有一个人恐怕也凶多吉少。”
    李吉安尽量遮掩起脸上的悲痛，他点头回了声，拉开沅民道：“琼斯呢？”
    沅民朝着裂缝看去，指着不说话。
    李吉安正要开口，小马见了沅民的动作似是要疯了一般爬向那道突兀在洁白丝绸上的黑线，把头埋下去。
    “这个裂隙太小了，我爬不进去。”沅民支起身子，堪堪转身朝着三人之中最为娇小的小马。
    他刚想要说话，却被李吉安横在小马身前，硬生生打断：“不行，她身上有伤，下去就是死路一条。”
    “我去。”他道。
    沅民脸上总算出现了慌张，趔趄着踉跄扑到在李吉安的脚边。
    “不行，不行……你不能去，你走了，我怎么办……”沅民失神，刚才只是眼眶发红，现在是实打实的滚下豆泪。
    李吉安强逼着自己把他的十根指头一个个掰开，他脱下身上紧裹的棉布大衣，眼中终于在两年里流露出了那份清酒般的甘醇。
    两年了，便是棵草也该长过坟头高，便是两相矛盾也该如云扉消散，更何况是这个让他念着想着熬过极地永夜的人呢。
    再次重逢的第一眼，李吉安就知道，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别的想要厮守往日的人了。
    沅民骗过他，逗弄过他，也因着那一点小小的矛盾耍小家子脾气。
    可是那日庆功宴上两只眼穴里的炽热不是小家子脾气的，他受伤时冲过来抱着他上救护车的焦躁不是耍他的，在他遇险时不顾自身把他背回来时的温言细语、在基站那晚夜空下的肺腑真心也不是骗人的。
    最终，他终是掩去眼底的不舍，不愿让这人再看见他心里的柔弱。
    他将绳子绑在身上，一步步朝着阴暗的地底走去。
    在他将要跳下去那一刻，一股巨力将他拽回，接着绑在他身上的绳子被剪刀干脆利落地铰断。
    李吉安愤怒看向沅民，却见他早已昏倒在地上。
    他疑惑间听见小马的声音擦过耳朵：“她是我的第二个妈，是她给了我一条命，这些日子本就是偷来的，现在我也该还回去了。”
    风声在耳边像是妖魔吼叫，李吉安没完全听清她说了些什么，只是手臂下意识要拦住她。
    小马停不下来，猛地朝着他一撞胸口，咬牙闷哼出声，不做停留跳进洞中。
    李吉安眼睁睁看着年轻的女孩没入地底，却只能守着一段绳子无能为力。
    他在一旁找了快巨石作为掩体遮挡风雪，抱着沅民的脑袋，取出袋子里的一小堆火炭点燃，火苗在空中炸开，倒是和满天鹅毛一般的白盐衬得相得益彰。
    随着火堆里燃烧腾起的火体越来越矮，绳子的那头终于传来反应。
    李吉安不敢耽搁，将绳子缠在自己的小臂上一圈圈滚动收紧，许久终于见到琼斯花白的头发，他小跳过去把琼斯拉起来，她的意识有些模糊，毫无章法在嘴里哝哝。
    李吉安顾不了太多，把她拖起后就急急朝下看去，等了十来分钟，却迟迟不见那个清隽的影子。
    他卡了一拍，苍芜的冰盖又撼动起来，连接着远方的山脉，发出轰隆隆的嘶吼。
    李吉安背起琼斯，只得舍下了小马，急匆匆返回原地，将沅民从地上拉起。
    他将琼斯放下，又扯来一捆粗绳，就像是沅民带着他走过雪地时那样将他牢牢地绑在自己身上。
    他抱起琼斯，一个人身上带着两个累赘穿行于南极大陆上。
    他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惟懂得袋子里的炭火被烧没了，他带着两个人躲在一处洞穴，沅民也醒过来拥着他和琼斯取暖。
    满天的雪花不知羞耻，沉甸甸地砸在地上。
    “李吉安，我不想再把你弄丢了。”沅民捧着他的脸道，咸涩泪水流入李吉安的唇瓣之间。
    李吉安苦涩笑出声：“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不怪你骗我了。”
    “不过，我们也算生同衾死同穴了吧，”沅民在他的唇上轻轻落下一个干燥的吻，“这辈子也不算亏。”
    李吉安牵住他的小指没有作答，又想起了亓爷和父亲。
    不知是老天开眼还是亓爷在底下动了关系，一日之后，雪花渐渐小了，远处的呼叫突破风声落在了李吉安的耳朵里。
    十三日考察之行后，在弹尽粮绝前，新一批考察队队员发现了他们。
    在这名为风库的大陆之中，他们熬过寒风，在极夜来临之前，登上了人类最难企及的马克姆峰顶。
    终于，可以回家了。
    正文完。
    等一下，还有一件事。
    周围刮起一阵风，他回到雪原，眼前是两座矗立的冰碑——上面书写着无数的名字，但在正中，是那个永远值得铭记的
    斯科特。
    致所有南极遇难的科研工作者。
    作者后话（夹在正文是因为作者有话说那里塞不下）：好了，小二和沅爷的极地之旅就画上终章了，真的感谢一直以来陪伴我的你们。（亲亲亲，这一篇在一开始我预计是两万就收，就是到云贵之旅那段就停了的但是后来我偶然间读到了斯科特的故事，算是深有感触吧，然后就加上了后面的这段奇妙旅程，但是好吧请原谅我并没有真正去过南极，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要抓我太死啊（倒。不过我这几天下来总是觉得之前的故事结尾不好，最后我决定留下一个开放式结局，留着两个人自己去发挥吧（鹅鹅鹅）对了对了，倒时候会再补个番外，大概国庆的时候，全员一起吃饺子的大happyen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