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登顶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980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翌日醒来,王鱼肆早已经穿戴整齐,像是从前还在科研院的时候,王鱼肆把李吉安从床上拖起,连在他脸上拿了条毛巾沾了凉水擦。
    “喂,醒醒,要出门了,你还不起来刷牙,小心进了极心可没地给你收拾。”王鱼肆恶狠狠吓唬他。
    李吉安朦胧着睁开左眼,指着门边货架上的头巾:“帮我拿一下谢谢。”
    王鱼肆闷哼一声,没多说废话,利落抽过扔在李吉安脸上。
    “你昨晚去哪里了?明知道今天要出门还起那么晚。”王鱼肆在他对着镜子鼓捣头巾时像个鬼一样,悄悄地在他身后冒出两只金鱼样的眼睛盯着他。
    李吉安被他这表情逗笑,一口漱口水喷出来,找到机会转移话题:“你这鬼表情什么时候改一改?小七平常受得了这样?”
    猛然间提起妻子,王鱼肆整颗心都软下来。
    “她啊,她平常也骂,骂得比你还凶,”王鱼肆眼神里要滴出水,“但我乐意他这样骂,最好骂我一辈子。”
    李吉安也不骂他,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这次任务完成我们就回家。”
    基站屋子里头静悄悄,只留下几个伤残并一个医生驻站看守。
    众人分了两队,一队由隔壁站长领头,李吉安和王鱼肆跟在队伍中;一个由李米带着,沅民在队伍中指挥。
    两队人的驾车驱使在平整的雪地上,印出几行深浅相同的轮胎印。
    李吉安接了通讯设施,尝试联系基站:“喂,听得见吗?”
    对讲那头传来断断续续的嘀声:“这里是驻站小马,听得见。”
    李吉安回了声“是”,确认另一边的情况:“另一对呢?联系得上吗?”
    小马那边忽然安静下来没有声音,李吉安不觉间屏了气息。
    “这边听得见。”
    虚惊一场,李吉安提起的心放下:“over。”
    雪地车向着极地内部抵进,荒芜白色原野上,黑色的雪地车就像是蚂蚁伏在沙滩上,一只脚就能踩死。
    越往里去,雪地越荒,起先还能看见裸露的石壁,深入极心周围便是一片白茫茫,没有一丝起伏。
    王鱼肆头回来极地,看着天上太阳只觉得可怖:“怎么不是出着太阳,竟这般冷。”
    李吉安无奈笑道:“这都算好的了,你别看,过个几月极夜之后有的是你冷的,鼻涕流下了也全给你冻成冰柱。”
    王鱼肆胆战心惊倒吸口凉气,裹紧了身上棉服。
    行了一周,总算到了预计地点,虽说不是很严格意义上的极点,但也大差不离是在这个范围之内最安全的地方了。
    李吉安跳将下车,裹紧手套帮琼斯从车子上扛下仪器。
    仪器滴滴嘟嘟响着,黑色屏幕上跃动着绿色的弧线。
    王鱼肆凑过来贱兮兮问:“这是什么?”
    李吉安道:“雷达,主要监测这附近的地表,免得倒时候发生什么雪崩之类的跑都来不及跑。”
    王鱼肆点头,手指不安分地缠上来。
    李吉安把一件黑色地杆子抛在他身上:“你去把这个东西插到那边地上。”
    王鱼肆懵懂接过,照着李吉安说的做了。
    隔壁站长调校完仪器,拍拍手上的雪朝李吉安道:“接下来的地方雪地车开不进去了,只能我们自己走。”
    李吉安没什么表示,看着她若有所思:“他们应该也快到了,我们先留下一个在原地等着他们,其余的跟着一起进去吧。”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在远处撅着屁股摆弄仪器的王鱼肆。
    “就留下他吧,里头还是太危险,他老婆还在医院呢,估摸着孩子也该出生了,他还没见过面呢。”李吉安道。
    琼斯听着这话,手放在肚子上不知想起了什么。
    李吉安沉默着,又想起来昨夜那番话。
    雪地靴印在地上大大小小不同深浅,众人一边行进,一边在地上插了旗子。一是为了后面队伍的人来的时候留下标记找到他们,二是为了方便后续回来不会迷路,毕竟已经二月多,再过几天就要进入极夜了。
    “小二,你看那边的山,”琼斯指着那边起伏的山脉,“到了。”
    南极最高的山——马克姆峰。
    李吉安从前只在教科书里听说过这座山,比他还高的他也见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见这座山就是会腿脚发软,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感触。
    绵延起伏的山脉就像是一条蜿蜒在南极冰盖上的巨龙,隐匿与积雪下黑色的岩体就是这雪白玉龙的肌肤,厚重的积雪宛如它身上的玉色鳞甲,山谷间呼啸的风声就是它的怒号。
    李吉安扶住身边的研究员堪堪立住,只觉得吹在耳边的风如同它的吐息般灼热。
    隔壁站长看他这副样子,不由得笑出声:“这就受不了了?危险的还在后头。”
    李吉安看了她一眼,并不服气:“什么叫”这”?我只是头回见到马克姆峰真容惊讶罢了,还谈不上畏惧。”
    他整理身上棉服,两步跑开:“来啊,比比看谁更勇敢。”
    隔壁院长轻笑:“当真跟他老亓一个样。”
    紧接着她带着剩下的研究员跟上他的脚步。
    南极常年低温,纵使是在二月夏季最高温的时候平均温依然只有可怜的-6。3℃,这个温度冰都化不开,过了二月,这个温度只会继续降低,进入极夜最冷月就只剩下-80℃。
    一直以来关于南极的叫法密如荒漠黄沙,白色荒漠,风库,对于这些称谓的来源可谓众说纷纭,各有各的理由。
    而风库便是因他常年大风而得名,平均19。4米每秒的风速可不是闹着玩的,最强100米每秒,是真的能把一个人吹飞。
    这一点,李吉安初入南极就深有体会,他的第一条头巾就是在那时候没绑稳吹飞的。
    李吉安仔细绑紧头巾,并不想同样的事情发生第二遍。
    众人一路踏过疏松的雪地,随着离山脉越来越近,身上的疲累感也越来越强。
    “我怎么感觉这坡越来越陡啊?”李吉安扶住一旁灰黑的岩石,虚虚喘口气。
    隔壁站长道:“正常,这种地方最是迷惑人,看着一马平川,不知不觉高度就上去了,到了山脚才意识得到。”
    李吉安听他这么一说,顺从往回看。
    当真是高处不胜寒,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原先停在雪地里的极地车变得芝麻般大小,望向山间,白茫茫的雪层真的很有迷惑性,看不出爬了多高。
    “现在海拔多少?”李吉安心有余悸问道。
    站长从怀中掏出仪表盘,喘出的热气在空中迅速凝结出一层水雾,白淼淼飘在半空:“我看看,海拔722米,路程从刚才我们刚才雪地车那儿算起,大概有六公里了,爬了三个小时了吧。”
    李吉安朝着众人道:“大家加油,待会儿我们爬到山腰数据采集地就停下。”
    他转过头是撇见站长嘴上发白,于心不忍从怀中递出块剩下的黑巧。
    “先停下,站长需要休息。”他又道,和众人停下原地休整。
    站长很自然接过,便是再不爱吃甜食,此时的状况也不得不吃。
    “谢了。”
    “那个,小李站长,你能不能……也给我一块啊?”跟在末尾的一个组员问说,脸上的表情谄媚又可怜。
    李吉安本想答应,手伸进口袋鼓捣一阵却没找见另一块。他只得作罢,摆手道:“对不起,我没有了。”
    那个研究员脸上的恭敬神色立刻变了,先骂了句地道爱尔兰脏话,随后指着站长道:“那怎么到了她就有得吃?她冷我也冷,怎么我就不行?平日里这东西我们一口都舍不得动,你一来我们站长就拿了仅剩那么一点来招待你,我不信你没有了。”
    李吉安心中涌起团火,但也懂得与这种人计较没有半分好处,于是解释:“你先前也说过是一点,我也没有拿多少块,先前的时候也早就给你们分了,我自己也并没多吃那么些,回去我补给你们就是了。”
    那人听了不见分毫要停下的意思,嘴里骂得更脏:“*,凭什么?哦……不会是因为她是站长,你就想要讨好她吧?这种卑劣的手段你作为一个研究员竟然能干的出来?”
    “你原名是叫李吉安吧,我听过,就是因为学术不端像只狗一样被赶出本国的那个破烂研究员,整天只会摇尾乞怜的**,难怪会跑到极地来。”他气红了脸,看不出一点寒冷的迹象。
    偏说什么不好,非要戳李吉安的痛处,他明白这人纯属无理取闹,骨节捏紧了,手套快要被蓬勃鼓气的血管挣裂。
    站长看出事情不对,慌忙站出来:“别吵了别抓着这个不放了,米卡你也别这么说了,人家跟你有什么关系,他一没得罪过你,二没亏待过你,衣服你穿的还是最厚的,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啊。”
    这人盯着李吉安的眼睛,见他不肯低头,火气愈发大了起来,便也不顾站长劝阻,大步朝着李吉安上前一只手揭开李吉安的头巾。
    那只丑陋的右眼露出来,皱皱巴巴生着红肉,还溺着点水,看上去有点恶心。
    “看嘛,”他哈哈笑起来,似是觉得不够羞辱,还扯过身边另一个研究员掰开她的嘴角嘲讽,“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小偷,真是恶心。”
    李吉安慌乱将自己的右眼捂住,冰冷的风裹着雪渣飘进眼里,化在他裸露的神经上。
    再睁开时,眼疾因着这冷复发,他眼前蒙上层雾。
    站长再忍不住,呵斥道:“米卡!你怎么说话?”
    米卡却一脸无所谓:“那又怎样,我说的有错吗?”
    一双冰凉的手从他后颈伸出来:“有错。”
    米卡转过头时撞上了一双如风般凌厉的眼睛。
    他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李米在一旁道:“琼斯站长,这种人渣也配在你队里的吗?当初我可是才犯了点小错,就被你踢出队伍。”
    琼斯呼吸一滞,眼神死死盯住他。
    “要我说,这种败类就不该留着,他没资格参加这人类的伟大事业。”李米扯住米卡的领子,把他狠狠掼倒在雪地。
    雪花溅起,染上李吉安的裤腿。
    他冷冷看着眼前这人,并不因这人为自己辩驳便好几分神色。
    毕竟他当初的小错,可比这人犯得还要过:
    出发前一天晚上,琼斯曾找过一回李吉安。
    那时候他和李吉安说过老亓、他父亲和李米都曾是自己队里的人,说到一次机械事故,队伍里的人没有多少回来,她当时是因为受了伤,便待在基站里修养,最终幸免于难。
    可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老亓和他的父亲就是因为那一次事故永远留在了南极腹中盆腔,当时十一个人的小队,就只剩下李米并另外一个昏迷不醒研究员,和一堆她并不知情的其他研究员用命换来的数据。
    李米满身是血把背上的人带回来,昳丽鲜血染红了雪白的地,看着就像是在白色的盘子上开出了一朵花瓣四散的月季。
    但是李米当时并没有把数据交给她,而是自己偷偷藏了起来,是那个研究员有天醒过来的时候把这间事情告诉她的。
    她当时就冲到李米的房间,房门开着,正好撞上李米在收拾东西,李米见她进来慌慌张张收了东西,木讷问了声好:“琼斯……”
    琼斯不说废话,从他手里夺过本日记,李米因为受了伤,挡不住她,被她从手里抢了一半,另一半自己偷摸着趁她没注意压到身下。那本日记就是后来老亓留给李吉安的那本。
    她当时几近崩溃,怒不可遏道:“你……你说,这是什么东西?”
    李米低着头不说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她颤抖着嘴唇,五指嵌入发丝抓着他头顶金发:“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要是传出去,谁辈子学术生涯就完了?”
    李米却残忍抬起头,咬着殷殷冒血的牙龈:“那又如何?只要你不说,我不说,有谁会知道?”
    琼斯抓着他发顶的手止不住颤抖,天知道那个时候她多想给他一巴掌。
    最后她还是忍住了,她压抑住喉间险些溢出的吼叫,声音像鸭子一样干枯:“过两天会有补给开船过来,你到时候跟他们走。”
    说完她不再留恋,不顾李米挽留,转身就走。
    李米身上还带着伤,又如何跟得上尚且未及五十的琼斯?
    没跑出去两步他就扑在地上膝盖跪倒摔了个青紫。
    最后琼斯给他修了封推荐信,也没有把这件丑事说出来,只是二人从此之后便断了联系。
    李吉安知道,这人表面看上去温良,内里比沅民要更狠辣。
    他回头看一眼变了神色的琼斯,深吸口气背对着沅民与李米两人把米卡从地上扶起:“说什么胡话,我又不是这般小气的人。”
    他虽看不见李米冷下的眼神,却感受到另一股热气,他回过头去看,沅民将不知何时夺回的头巾围在了他的脖子上。
    李吉安偏过头看见他手上的创口,上面已经凝了血和冰。
    他没声张,只是把他的手推开。
    米卡被李吉安扶起来之后嘴里一劲儿道歉,他还是很有眼色的,知道自己惹不起这几个,像只瘟鸡一样收了声。
    李吉安没再追究米卡的责任,这件事就算翻了篇,纵使沅民有万般不平,也不好在做什么声色。
    众人修整好后又启程,李吉安踱步过琼斯的身边,附耳道:“我眼疾好像又犯了,你扶着我点好吗?”
    琼斯担忧着看了他一眼,本想劝他回去,又想起这人的爹和老亓,这孩子也是被两人带大的,脾气也指定这样,只得无奈叹气,伸出自己手臂给他做支撑。
    李吉安扶着她在前面爬,还在这回眼疾犯地没有太严重,处于极昼整天都是亮堂堂的,倒也模模糊糊能看见点东西。
    歇息几个时辰后,众人又行了一日,登上了海拔三千米的山腰。
    南极大陆本就是一块高原,冰盖上又不附有植被,登上这么高的海拔,氧气变得稀薄多了,紫外线也比山脚要更加强烈。
    众人原是行进在山间乱石中,队伍中已经有几个缺氧,脸上泛起高热,李吉安不得不停下来,给几人休息的机会。
    可是半天过去那几人也不见好,琼斯有些着急,慌忙唤了两个还有力气的研究员来:“你们两个先带着他们回去,高原反应会死人。”
    二人不敢耽搁,将两个高反的研究员背在背上,与众人分道扬镳。
    余下几个接着朝着山顶爬去。
    可接下来的路更加凶险,山脚时好歹乱石间并不附着雪,有地方可以着陆,越往上爬,积雪累在山体上越多,地面像泥鳅一样,发力点越来越少,到最后,众人只能用钩索卡在岩石上,用绳子把自己送上去。
    李吉安眼疾本就没有恢复好,刚才一路上来的时候沅民就发现不对劲,不然怎么会一直跟着琼斯,稍微用点脑子想想就知道这人眼疾又犯了。这下李吉安不得不被沅民拦下,不准他再往上爬。
    “我,我要上去,我眼睛好多了,不会有事的。”李吉安狡辩道。
    沅民不听他鬼扯,自己坐地手指伸出冲着李米道:“他们两个去就够了,你不准去。”
    李吉安急地要跳起来:“我都爬到这里了,你现在和我说不让我再往上爬了?”
    沅民无语看他一眼:“怎么就成了我不让你去,自己身体什么你难道不清楚?就你这个眼睛,再多上去冻会儿,就不止一只要被截掉了。”
    李吉安手握成拳捏紧,许是眼睛的疼痛,他没克制住胸口汇起一团火。
    他有什么资格来关心自己?他等着这一刻从上大学起就开始,从亓爷和父亲噩耗传来的那一年起,十年,他等这个机会十年。
    十年时间,他早已褪去脸上稚嫩,脸上的线条变得和亓爷一样硬朗,他的身躯长成和父亲一样坚实。
    现在,有人告诉他,因为一点小伤,就要剥夺他实现理想的权利。
    李吉安声音变粗,情绪激动着吼出来:“那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的眼睛,我自己都还没说什么,你凭什么来指使?两年前你就骗着我给你带路,怎么现在你又要再干一回这种事儿吗?”
    他眼中不甘蓄起眼泪,却是因为有旁人在,迟迟不肯任由它淌下。
    “沅民,你别再玩我了。”
    沅民不知还该说些什么,他盯着这双眼睛,心中忍不住想:当年庆功宴上,他也是这样的眼神;当年他离开的时候,这人也从未变过眼中的情绪。
    他终究是没办法去直视这只残缺的眼睛,云贵高原的山洞是,研究院的庆功宴上是,基站那晚的夜色下是,现在马克姆峰顶边也是。
    沅民沉默不语,抓着李吉安的手片刻不松,却换来李吉安的冷笑声:“你装什么假惺惺,以前不是恨我,要把我丢在山里等死吗?不是希望我在洞里失踪吗?怎么,你现在又不希望我死了?”
    “沅民,你能不能别再玩我了。”他几近哀求,手上的狠劲却丝毫不减,他再不顾沅民手上的伤,硬生生用指甲把他的手扣下来。
    他不再回头看一眼,率领众人:“大家往上走,还有一百米我们就可以攀顶了!”
    这番话着实鼓舞了众人,登顶前对顶峰的黎明总是期冀非常。
    众人最后爬过山顶的乱石,终于站上了马克姆峰的顶端。
    十几个小时过去,南极极昼圈内,太阳仍高悬在头顶,虽不见日出,刺眼的日光却叫李吉安更加兴奋,他从琼斯手中接过地质仪和气象监测器,双手颤动着小心绕着顶端找了个稳定的地方安插。
    他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做到了。
    登顶这刻,李吉安谁也没想,无论是沅民还是亓爷,无论是王鱼肆还是父亲,他都没想。他惟想到了那日失去一只眼的自己。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