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民和他说：“先去休息室吧，正好了解一下怎么回事。”
    李吉安沉默着没有回答他，盯着他的后脑勺。
    了解，了解什么？
    了解他怎么跑到南极来？还是了解他怎么落得这个样子？
    沅民见他没回答，刚要回过头去看他，兀那停住了。
    “李吉安，你真的什么都不解释一下吗？”
    李吉安没注意他停下，往前走时撞到他后背上。
    他被撞得头晕，心中的念头却愈发清晰。
    “解释是给在乎我的人听的，不是随便打发路边阿猫阿狗的梦呓。”
    沅民的手动了动，强忍着转过头：“我不是阿猫阿狗。”
    李吉安无所谓笑起来，那眼神里看不出情绪：“你是不是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是我的谁？我凭什么去在乎一个把我视作可有可无的存在？”
    沅民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把你当做可有可无，我……”
    “好了，”李吉安不想听他讲，这人嘴里从来就没有真话，他不想去听那些自己从没感受过的东西，“你说你在乎我，你自己信吗？”
    “你又骗我了。”
    沅民忽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李吉安看到他这副呆若木鸡的模样，只觉得好笑。
    刚见到他的时候，李吉安还会感到紧张，现在认出这人还是当初的那般，两年以来没有丝毫长进，心中的不平不忿都散了。
    不光如此，他想起那几个月都觉得恶心。
    死狗一样的废物。
    他侧过身子绕着他走了。
    他先沅民一步来到休息室。进门组里的女孩莎拉就冲上来，抱住李吉安的腰，一把鼻涕一把泪抹在李吉安身上：“站长，我还以为你被埋起来了。”
    李吉安心里暖意泛滥，揉揉她发顶发笑：“怎么会呢，你站长我大难不死，命好着呢。”
    李米也在休息室，看见他那只蒙了半边的眼，失神叫道：“李吉安。”
    李吉安听到他声音，懒得转头，背着他嗯一声。
    “谢谢你们把我们从那里带回来。”李吉安道。
    李米并不回应他的话。
    李吉安环顾四周，发现少了个人。
    “鲁本呢？”
    莎拉抱着他的手缠得更紧，眼泪直往下淌。
    “站长，鲁本……没回来。”一旁站员轻声道。
    李吉安听了，心中泛起涟漪。
    他深深抽了两口气，眼角湿热：“跟他妻子说过了吗？”
    站员摇头：“还没。”
    “带我去看看。”
    几人随着李吉安一同来到基站外围，他盯着雪地上那一摞小土丘。
    那里头装着一个陪了他两年的站员，一个孩子的父亲。
    他弯下膝，朝着土堆磕了个头。
    来不及悲伤，天空中刮起大风，卷起了地上积雪，飘起了雪花。
    众人不及悼念，回了基站内。
    隔壁基站的人挺好的，拿出仅有的几块巧克力招待同行。
    李吉安嘴里嚼着巧克力，没一会儿身上也渐渐回暖，他朝着隔壁站的气象员问：“这雪什么时候能停？”
    气象员看着花花绿绿的屏幕，如实道：“看迹象大概要小一周才停，不过也有可能更久一点或者更晚一点，看老天爷心情。”
    李吉安头要挠烂了，耽搁也有小半周了，本来就是说来测个数据，搞半天没半点进展不说，差点把自己命都搞没了。
    “你们不是要测数据？我早想和你说了，”隔壁站长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你跟我要就好嘛，非要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
    站长从压在仪器上的板子抽出一张单子：“喏，这几个月的数据，给你们了。”
    李吉安嘴上说了声谢谢，却没接过。
    琼斯纳闷出声：“嗯？你不要？”
    李吉安眼睛里透着狡黠：“我要的不只是这个。”
    他一指极心：“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们到这里去？”
    琼斯见他指着的地方属实凶险，想也不想就要拒绝，沅民钻出来，挤开隔壁站长：“我们去。”
    李吉安脸上略过丝惊讶，没料到这人会突然冒出来。
    “你们不是有自己的项目吗？有必要吗，我跟你没什么关系。”李吉安戳穿他。
    沅民诡计得逞，眼中算计全显出来：“谁说我是为了你？我们都项目本来就是要到极心去的。”
    李吉安沉默，沅民还以为他会拒绝，却不想他点头说：“行。一起去。”
    这时李米过来，道：“王鱼肆他们已经在路上了，李站长，你就先歇会儿等等他吧。”
    李吉安惊讶于王鱼肆也来了极地，自己之前压根没听说这回事，想起他抛下了小七一个人在家，顿时有些怒火中烧，肚里自念叨说待他到了必拿他是问。
    王鱼肆隔天就到了基站，两个人隔了半年总算是见了面，一碰头，李吉安就薅着他的脑袋骂：“你这家伙，怎么就留了小七一个在家？她不是快生了，你还敢出来这么远的地方？你是真心大啊！”
    王鱼肆拉着他的手求饶：“错了错了，组长你先放手。”
    李吉安并不松，甚至捏紧了拳头还要打。
    众人见这副模样也不好劝，况且王鱼肆干的确实不是什么人事，管不得两人，隔壁站长只好说了别打架，带着众人灰溜溜地跑了，留下两个人自己呆在接待室。
    李吉安见众人走远，急急松开了扯着王鱼肆的手，小声道回歉，问：“小七呢？她没跟着来吧？她还好吧？”
    王鱼肆点头：“她没来，在医院里现在，预产期估摸着也就这两天了。”
    李吉安白他一眼，刚才只是装的，现在自己是真的想打他了。
    他不废话，问王鱼肆是个什么状况：“你们怎么来的？”
    王鱼肆整理乱糟糟的头发，捡着要紧事儿说了：“是院里头的联合考察，本来我们不是以前就干这个的嘛，你又在南极，老王八就找上我说叫我跟着去，我本想拒绝，毕竟小七这些天肚子里头还有一个呢。结果小七不知道怎么听说了，回家就在我脖子上架了把刀。”
    李吉安忍住没让笑声从嘴里溢出来：“那你们到这里是搞什么名堂？”
    王鱼肆从口袋里拿了封信：“这里，院长说叫我们来配合你，不是和沅民一道的。”
    李吉安接过他手里的信拆了大概看几眼，又问：“沅民不是领头的，是李米的主意？”
    王鱼肆想了想，道：“好像确实是李米提出来的，本来名单上面没有他的，好像是后来他从南非赶回来，然后就直接跟着一起来了，上飞机之前我都不知道还有个他，不然我早就给你发邮件了。”
    李吉安没说自己压根没想起他的邮件，故作了解地应承了两句。
    “这两天等雪停我们就走，这个时节南极附近算是比较安全的，等再过两周雪就要下大了，到时候没法子进去。”李吉安说。
    王鱼肆对此并无异议。
    李吉安本还想要问王鱼肆些什么，被进来叫他们吃饭的李吉安打断：“两位别聊了，先去吃饭，顺便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再修整一个晚上，我们明天就走。”
    李吉安看他一眼，没了说话的兴趣，转身拉上王鱼肆要走。
    走过沅民身边时被他拉住了手。
    李吉安心理厌恶上来，引得肚里翻涌，可到底是没当着他的面吐出来。
    他挥开沅民的手：“你安分些，再这样到时候我回去告你骚扰。”
    沅民却没回他，侧过头贴着他的耳朵比了个嘴型，保证只有两人听见，以气音道：“待会你来找我，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李吉安呼吸一滞，脸上泛起丝缕绯红。
    王鱼肆见情况不对，脸上的神色黑的吓人，拽着李吉安的袖子往外走。
    沅民跟在两人身后，保镖似的，一同到了饭厅吃过饭。
    饭后沅民想找李吉安说话，王鱼肆却一直跟在李吉安身边没事找事，沅民气得想要上前把他拖出去活活冻死，可偏李吉安也有意避着他，当真无处下手。
    “怎么哭着个脸，你家那位不理你啊？”李米躺在床上装傻，高高扬起头颇为取笑看着他。
    沅民横他一眼，嘴里没好气嗯一声。
    “要我说你也是自己活该，谁让当初你在人家最需要你的时候跑了。”李米揭他伤口，还要在上面再撒把盐。
    什么东西，当初不是你非要劝着我去？
    沅民心里不忿，但终究与两年前不同，没再说出心语，转身不顾李米挽留走了。
    门咔哒一声带上，李米骂了句娘。
    已是夜深，外头难得在永无休止的白天中许下黑夜，沅民坐在窗边，透过基站玻璃望着天上那抹黑。
    忽然，脚边什么东西响了。
    他下意识扭头去看，刚好看见李吉安蹲在地上拾东西。
    “你，在干嘛？”沅民下意识问。
    李吉安蹲在地上没回答他，拾了东西爬起来一眼不看就要走。
    沅民来了劲，跳将过来拉住他：“你等等，我有话想对你说。”
    他不给李吉安时间反应，强硬地扯过他抱在怀里。
    时隔两年，李吉安的身体也比两年前更壮了点，他的下巴冒着青黑的胡茬，头顶上留着厚厚一层头发，清洁过后很香，他的身子显现出男性俊美的线条，硬朗的身躯成熟且诱惑。
    可沅民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他这些年来的变化，而是那双残缺的眼睛。那眼神中似有火光跃动，暗暗闪烁间因眉骨凸显而深邃。是两年前他最后一次见到的样子，也是他最不敢面对的模状。
    他本以为自己那么多年过去，能够心平气和地坐下和他谈，把这些年来的误会该说说该解开，可是光看着他的眼睛，沅民就什么也动作也做不出来，什么话也卡在喉咙里了。
    见到他的第一眼，沅民就知道，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他。
    可是李吉安的眼神转瞬即逝，那片刻间的闪动因为是他而沉下，他心里难受，脾气也上来。
    他想要大吼大叫，抓着他把这几年以来自己的经历都与他说，说没有他在这几年他有多煎熬，说自他消失之后所有人都在劝他不要找了，自己还是痴痴留在原地等他。
    他等了两年，足够南非的野兽崽们长成威慑一方的霸主，足够草原两次干湿变季，足够让他忘记别人，惟在记忆里留下他的位置。
    “我很想你，”他道，“热带太危险了，草原上缺水我口渴，雨林里毒蛇鼠蚁我得避开。极地那么冷，你会不会添衣？雪原这么广，你会不会想家？”
    没等来李吉安的回答，他怀中的人沉静着，没有反抗，也没有顺从。
    沅民心里不是滋味，他挽紧了李吉安道：“我很想你，我没有不在乎你，我这两年一直有在找你，我们来的时候先去了康弘，我一看到你的电脑上是我发表的论文，就认出来你在这里。”
    李吉安听了仍是没有表示，沅民只感觉怀中的人越来越紧绷。
    沅民就像是个喜欢捉弄人的孩子，总是在李吉安心最软，最相信他的时候，哄着他玩。
    李吉安闭上眼，残忍转身扒开了自己的头巾，将自己虚无的右眼扒开：“你说你念我，可我在医院里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你从来没有来陪过我，李米都来了，你没来。”
    李吉安推着他，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脸上掠过凄凉：“你说你念我，可这些年你从来没有给我发过消息，哪怕是一条也好，你没有。”
    他残忍道：“你问我在极地好不好，我告诉你，我过得很舒心，我的生活里只有研究，没有你那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哄骗我烦心。”
    “你没资格来过问我的人生。”
    沅民望着他失神，嘴巴张张合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李吉安笑了，真的是两年以来还是那个样子，喜欢哄着他，骗着他，一点没变。夜色里他的笑容模糊不清，渐渐隐去。
    李吉安没直接回自己房间，而是朝着隔壁站长的屋子去了。
    他站在门前，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确认脸上表情无误后扣响了房门。
    琼斯果然没睡，开门时发现是他也丝毫不惊：“来了。”
    李吉安走进屋子里，被满屋的草纸晃了眼睛，惊奇发现都是几个月以来极心附近的数据。
    李吉安指着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琼斯觑他一眼，把一张报表塞进他怀里：“自己看，风口期就在这几天了，那个什么沅也跟我说明天就要走，我还没有答应他。我无所谓，主要是你的人休息好没。”
    雪崩可不是闹着玩的，身子上的伤估摸着也不会太快就完全无碍。
    李吉安低下头沉思，良久看着报表道：“去吧，过了这几天就要等下一个冬至了，我还想着明年回去和老伙计吃饭呢。”
    老人听他这话，难得脸上露出不忍神色，良久笑了：“我的老伙计，也不剩多少喽，只留下个最讨厌的人在这里。”
    李吉安本不该去问是谁，但心里因着博士教授的存在对老人更亲近，自然好奇问道：“谁啊？”
    隔壁站长看着他，脸上神色不定：“李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