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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5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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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队十几个身着厚衣的人拖着十来件精密仪器踏过这片雪地,在身后留下密密麻麻的脚印。
    领头之人身材高挑,身上羽绒服把他裹成堵厚实的墙,要不是在南极,众人怀疑队伍之中混进了只北极熊。
    其中一个稍显矮个无意间在雪地里发现个闪着银光的亮点,拉住领头人道:“沅民,你看那边有东西。”
    沅民转过头时盯着那光点瞧了一回儿,眉间尽数是冷厉。
    “那是……雪地车?”李米道。
    沅民上前拂过边框上的雪,露出被掩埋的车框。
    “有人遇难了。”他做出判断。
    沅民拧着脸,站直了身子。
    李米叹息一声,向众人道大声道:“为逝去的前辈们默哀!”
    他带领队员将手置于胸前,一齐弯下腰。
    沅民蹲在地上摸雪,眼神晦暗不明。
    他拉住李米,捧起松散的雪:“人可能才遇难,这些雪都还新鲜,刚才我远远的也听见雪崩的动静,可能就是在那时候出的事。”
    他转过头朝着众人道:“大家先别急着拜,人可能还活着,只是暂时昏迷了。谁拿了铁锹?分我一把,就算是死尸也应该带他们回家。”
    队伍中分分响应,李米却拦下他:“如果真的有人被困,埋在雪里你能救得了几个?此地刚发生过雪崩,你不赶紧离开反而还要浪费时间在这里挖?你有多少时间多少条命可以这么玩?”
    沅民冷眼看着他,两年下来这人早变得冷血无情,只会站在一旁将自己置身幕后,事不关己,再没了当初那般炽热的心,或者说从来就没有。
    “你也说了,刚发生过雪崩,说明这些人还有得救,你要是不愿意来帮忙就上一边呆着去,别在这种时候说风凉话。”沅民甩开他,一铲子陷入雪中。
    李米气愤不已,他早看这人不惯,一路上趾高气昂走来抢他风头,现在又是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训斥他,不知道的以为他才是这个队伍的组长。
    可他确实又拿他没办法,谁让人家在学术界闻名,受人敬仰,哪里是他这个籍籍无名的小卒可以相较的?
    他只得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给他们加油,笑容虚伪地夸赞。
    他返回雪地车上捣鼓数据,懒得去看这些人多管闲事。
    沅民亦是不愿去理他,只带领这种人将雪地车从冻雪里挖出来。
    车子里坐着几个人,每一个都捂的很严实,认不出面目。他们只好将自己冻得僵冷的手伸进他们厚重的棉服里,这些人在土里埋了半日,体温根本摸不出来,沅民无法只好先叫来几个体格高大的研究员来背这几个。
    沅民安排着把他们扶进雪地车,加上自己七八个研究员一共十四人,两辆雪地车正好七人一车,他和李米商量着先推了今天的考察,带着这几人回去。
    李米看着阴沉的天,思虑到这些天估计是不会晴,顾忌着自己的安慰,他便是再反对沅民此刻也只得顺着他的意。
    众人奔了最近的基站,基站成员认出昏迷的人中有站长和另一个研究员,感念下来接待了几人。沅民疑惑问了怎么一回事,基站成员将康弘站站长邀请他们一同参与数据采集的事情说了。
    沅民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也许是雪崩经历得多,基站内的人员很有应对的经验,把这些人带到治疗室,暂且无话。
    李吉安自被雪埋住之后就尝试过把自己从雪中挖出,他想了所有办法,手指插在雪里,先是皮肤表面滚烫,再是透进骨子里的寒,但是雪层越挖越厚,总也挖不到个尽头。
    雪层里很黑,看不见光,看不见自己的身子,看不见同伴,他只能听见耳朵边充斥着哀嚎:
    有女孩的哭声,那是莎拉,她才刚大学毕业,人生刚刚开始;有男人的悲嚎,那是鲁本,他的孩子今年刚一岁,他才刚开始做父亲……渐渐地,他们的声音都变得小了,李吉安听不见了,只有自己在雪里的喘息。
    身边的人一个个昏过去,李吉安的手指变得酥麻,两双手像是剔了骨头,不知道是不是流血了,他不愿放弃,他已经看见了那点光亮,就快要挖出去了……
    冰雪先一步夺走了他的知觉,他的眼皮愈来愈沉,好不容易挖出来的光亮又渐渐消失了。
    这个夜很黑,黑得他连哪怕自己都看不见,尽管他确实瞎了一只眼。
    “小二。”
    左边有人在唤他,是个垂垂老矣的女声,他认出是那个等了亓爷半辈子的老妇人。他转过头去,想要回答她,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句话。
    “小二。”
    右边有人在唤他,是个中年憨厚的男声,他听着很耳熟,细细辨认半天才明白是亓爷的声音。他想挪动双腿,却像是被钉死在了原地。
    “小二。”
    前面有人在唤他,是个年轻有力的男声,他从没有听过这个声音,打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他的右眼好像又有知觉了,他抬起头去看,是只在照片里见过的人,是他应该唤作父亲的人。
    那人笑起来,他看不清楚他的眼睛,就像在照片里他总是带着眼镜那样,看不见眼睛。
    李吉安呆在原地,忽然身上有个很重的东西压过来,他扭过头去看,是亓爷,他脱了上次的厚棉服,换上了件干净衬衫,手里拿着串葫芦。
    他呆呆地叫一声“亓爷”,惊觉自己的声音变得稚嫩,往身上看发现自己变小了,穿着一二年级时的校服。
    三个人围着他哈哈笑,他听见亓爷说:“你怎么也到南极来了?你姨她能给?”
    李吉安说:“她原先不给,还闹了两周,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想通了,然后我就过来了。”
    在李吉安的记忆里,亓爷嘴上的笑意永远挂着,像是他生来就一直是笑着的。平常见他的时候,他在园子里笑;他的朋友从南极回来的时候,说他在雪地里笑。
    “亓!走了。”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远了,遥遥地在前面挥着手。
    亓爷答应他一声,正了神色,对李吉安说:“你要加油啊,我和你爸在这里看着呢。”
    李吉安在紧紧盯住他眸子里的光亮,明白了为什么姨老说自己的眼睛和亓爷的很像——他在亓爷的瞳底看见了自己,也是那样的光亮。
    亓爷抚过他的头顶,李吉安看着他脸上的笑渐渐散开,嘴角鼓动又缩起。李吉安知道,他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有太多太多念要想,可最后他只说了句:“再会。”
    风拂过雪原,卷来的雪花将这片土地上曾发生的事,曾见过的人盖住,一视同仁将所有掩在满目苍白下。
    再会。
    李吉安再醒来时是在温暖的基站医疗室。
    他起初以为这只是一个梦,谁敢相信自己上一闭眼还在雪地冻土,下一睁眼就瞬移到了基站医疗室。他挣扎着想闭上眼,可基站的卫生长发现他醒来就立刻从旁边跳过来:“嘿,别睡了!快起来快起来。”
    李吉安被摇醒,一觉后脑袋强烈的钝痛告诉他这不是梦。
    “怎么回事?”他迷迷糊糊问。
    “你真是大难不死,雪崩还活了下来。”卫生长道。
    李吉安听着这话觉得不对劲,下意识朝四周看去。琼斯躺在他旁边的床位上,他慌神,也顾不上头痛,爬到她床上拍了两下她的肩膀。
    而她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李吉安吓得冷汗流了一身,闷哼一声差点哭出来。
    卫生长忙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匆匆解释道:“欸你别哭啊,她只是年纪大了睡得比较久,没死呀。”
    李吉安听了这话稍微好了点,逝去眼角泪花。
    那卫生长说:“先是管管你自己吧,你这在雪地里冻了半日,原本眼上的伤就还没有好,这下子更严重,你还想不想要你的眼睛?”
    她取来一个小瓶子,上下晃了晃,取了枚小针头接上。
    李吉安赶紧招手:“这……别我怕疼,别扎我。”
    卫生长满脸疑惑,看他这反应捧着肚子笑:“我什么时候说要扎你了?你又没病!”
    她指了指自己身后:“挪,你的药在那边,先自己去滴点,等下我再给你仔细看看眼睛。”
    说完她便转身,朝着对床走过去。
    李吉安缓口气,不是扎自己就好。
    他拿起眼药,拨开左眼皮,对着瞳孔正中挤进去。眼药有点刺激,他紧缩起眼皮,待缓过来再睁开,盖上盖子的时候犹疑了一会儿,有点纠结要不要滴右眼。
    他叹口气,摸上自己的耳后,这才发现自己常带着的头巾被摘下去,右眼睁开空荡荡的,他照照镜子吓了不小一跳,眼眶里的红肉都翻了出来,他回头看了那个女孩一眼,不得不佩服她的专业素质。
    他指头伸进去,把那一点外翻的红肉推了回去。
    他滴了一滴药水在那虚无的右眼上,希望有用吧。
    他收拾完自己大步走向床位拾起自己的头巾戴好,临床的人醒了,好奇看着他系起头巾。
    “欸,你为什么要戴这个咧,不影响视线吗?”琼斯问。
    李吉安歪着脑袋想了想,确实有自己没来得及整理头巾导致左边那只好眼也被蒙上的时候,说:“有时候会,把他撩到一边去别挡左眼就好了就好了。”
    “你右眼不看东西吗?”隔壁站长问题没完,摆明了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李吉安干脆也胡说起来:“其实我右眼可以透视,有东西挡着也没有关系。”
    她摆出个很惊讶的表情,刚想接着把话题说下去,被门外敲门声打断。
    李吉安背对着门,看不见人,却听到了个熟悉的声音:“小马医生。”
    李吉安呼吸一滞,大脑一片空白,傻站着忘了坐下。
    那人该也是看见他了,问说:“欸,怎么醒了不坐下,站着干什么?”
    李吉安忐忑转头,正对上那人的眼睛。
    还是那样清亮,就像盛着碗载了月亮的酒。
    李吉安喉头发紧,脸憋的通红。
    “你是?”沅民问。
    这意思是……没认出来?
    李吉安暗自松了口气,他道:“康弘站的站长,李二。”
    沅民点点头,看着他眼睛发亮,随即说:“沅民,很高兴认识你,接下来的日子请多请教。”
    沅民走上前,李吉安以为他要和自己握手,下意识把自己的手伸出去。
    可沅民轻飘飘绕过他,手握上了另一位。
    琼斯受宠若惊:“我吗?怎么了这是。”
    沅民道:“我们是来这里考察南极冻土的,您的考察站是离目标位置最近的地方,所以,拜托了。”
    李吉安在一旁正大光明偷听,觉得有些奇怪。
    总部那边说只有一队要来,还说领队那个是个美国人来着。
    怎么就变成沅民了?
    他实在是想不通,又不好这么直白问,于是猫在一旁给隔壁站长打手势。
    她会了意,就问:“你是哪边来的?”
    沅民自然答道:“联合国组织了一队考察南极冻土,我就一起跟着来了。”
    “哦——”她点点头,在李吉安的示意下继续问,“那你们领头的是谁?你吗?”
    沅民摇摇头:“不是我,是一个叫做李米的华籍美裔。”
    琼斯听说是老乡,来了兴致,李吉安叫她问什么也不问了,自搭话八卦起来:“那他是双亲都是美人还是一方美人一方华人?”
    沅民笑言:“这就不懂了,我没和他在一个户口本上。”
    李吉安在心中说:放屁,你什么人,和他什么关系自己不清楚?怎么可能连人家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他心中暗戳戳地骂沅民是个骗子。
    可惜沅民听不见,骂也是白骂。
    “不过您倒是可以亲自去问一问,他还在休息室。”沅民提议。
    琼斯兴冲冲应下,像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跳下床,全然看不出年近六旬。
    待人一走,李吉安就意识到有多危险了。
    这间房子里就剩下他和沅民两个人,更别提他们两个隔了整整两年没见。两年前他不辞而别,连个信儿都没留下,这人若是有心念他,不得急成什么样。
    沅民忽然朝着他走将来,李吉安的心就开始像跳蚤一样上下跃动,乒乒乓乓震得他胸口快碎掉。
    不过貌似这人并没有什么反应,不然为什么这眼里一点起伏不见?久别重逢,就算是仇人相见也该发表点感想骂两句啊。
    总不能说这人其实根本就不在意他这个不称职“男友”。
    李吉安难得心里堵。
    神游间沅民已踱步至他身前,盯着他头上缠的头巾,意有所指问道:“你怎么在南极还戴条头巾啊?我只见阿拉伯人和南非人戴这个防晒。”
    李吉安半张着嘴,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眼神飘忽不确定看着他。
    这人到底是装的还是真忘了?如果是装的,为什么他还明知故问?当初抱着自己上救护车的人不正是他么;可如果是真的,他的眼神里的确不带丝缕情谊。
    两年,足够北方麦子收三回,足够一只奶狗长成能看家护院的卫士,足够野草长到半人高,足够物是人非。
    “这边两位,你们先别急着互相了解,过来帮我提一下这个担架好吗?”小马医生在诊疗室里头扯着嗓子叫唤。
    李吉安找到救星,推开沅民朝着诊疗室大步走去。
    他撩开帘子,撞见小马医生浑身都是血。
    李吉安懵了,上前问:“怎么了?”
    小马医生推后半步,警告他道:“别过来。我这是老毛病了,胸口前受过伤,之后就没有好过,时不时就流一滩血。”
    她指着担架上昏迷的队员道:“你们先带着他出去,去找基站另一个医生,他现在昏迷太久了,再醒不过来这辈子就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沅民从背后进来,反应和李吉安一模一样,他刚问出半个字就被小马医生皱着眉凶:“你们是希望感染风险更大是吗?”
    李吉安赶紧摇头。
    “那就把他带走啊!”小马医生吼完这一句就卸了力气,整个人都靠在桌子上,身子软成一滩水。
    李吉安没再多说,和沅民合力推着病床把昏迷的队员抬出来,沅民放下人,和李吉安分配工作:“你先在这里呆着,一个是注意他,看他能不能醒过来;再者,小马医生应该没办法自己收拾,你看这边稳定之后去找她。我去找另一个医生。”
    李吉安点点头。
    李吉安焦灼盯着心电图表,见心跳逐渐稳定在90,终于放下心。他转过头回到诊疗室,小马医生费力从储物柜里取了条绷带。
    李吉安看着心惊,急急上前问:“您还有力气吗?不行我帮您。”
    小马医生倒是没说什么,拉开自己的衣服,露出从胸口往上一直延伸到后背的创口,这豁口就像是道荆棘,上面的针线就是刺,残忍地盛开在她白皙皮肤上。
    小马将手上的药递给李吉安:“我已经简单清洁过了,你现在帮我把药搽了就好。”
    李吉安找来镊子夹了团棉花,伸进药罐蘸了药:“多有得罪。”
    他手悬起在半空,棉花顺着伤口擦拭,不敢用力。
    有些地方裂得很深,足可见隐藏于皮肉中的白骨。
    李吉安不敢想,这个姑娘遭了什么罪。
    小马咬着牙,汗水大滴大滴往下坠。
    李吉安颤抖着把绷带给她缠好,从衣架上取来一件崭新的病服给她套上。
    小马难忍疼痛,从细小的喉咙里哼出声:“嘶——谢谢你了,没吓到你吧,我前个周出任务,回来时遇着地震,咧了个大的冰口,我给掉了进去,我卡在冰缝里,胸口被一束冰柱划破了。”
    “我同行的人都死在那儿,我……差点以为,自己也活不成了。我本来都想好了之前来的时候就给爸妈写过遗书了,倒时候站长一翻我的皮箱就能找到。”
    “我本来都不抱希望了,是站长救了我。我那时候晕过去,不知道她怎么把我带回来的……”小马渐渐哽咽,捂着头,“她给了我第二条命,算是我第二个娘。”
    李吉安摩挲着她的发顶,由着她眼泪滑下来。
    李吉安扶着她来到病床边,沅民已经请了另一个医生过来看着,此刻视线交汇间生出股默契。
    李吉安把小马扶到床上,把情况大概和那个医生描述了一遍,不多时那医生点点头,叫了二人出去。
    李吉安明白了小马的伤是怎么来的,知道不要去揭人伤口的道理,于是没和沅民说,跟小马说了几句安抚的话,便跟着沅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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