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对视真的是人类不含情欲的精神接吻，那陈知南早在三年前，就吻过周肆骁了。
    那时，陈知南就读的初中教学楼还是旧楼，楼梯间更窄，光线也更暗。
    那时的陈知南，头发还没剪短，规规矩矩地扎在脑后，露出光洁却时常缺乏血色的额头，校服洗得有些发白，但总是干净。
    她还在乐此不疲地做着跑腿的活儿，五块钱一次，帮那些懒得下楼，或者纯粹想彰显优越感的富二代同学买水，带饭，取快递。
    对她而言，那不是屈辱，是明码标价的交易，是她为数不多能靠自己双手快速挣到零花钱的途径，她计算着效率，规划着路线，一次尽可能多接几单。
    那天接的单子尤其多，怀里抱着的，手里拎着的，各种牌子的饮料，小吃，包装袋，摞起来几乎要超过她的视线，堪堪抵在下巴上，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塑料袋勒得手指生疼。
    四楼，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攀登，楼梯一级一级，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汗水从额角渗出，滑落，有点痒，但她没手去擦。
    就在快到三楼转角的时候，刺啦一声，最下面那个劣质塑料袋不堪重负，豁开了一个口子，一瓶矿泉水应声脱出，沿着楼梯，哐当，哐当地向下滚去。
    陈知南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想弯腰去捞，可身体被怀里的东西禁锢着，根本动弹不得。她只能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瓶水一路滚到二楼平台，才晃晃悠悠地停下。
    倒霉，她在心里低咒一句，还得下去捡，这一上一下，又得多花时间。
    就在她艰难地调整姿势，准备先把怀里这堆东西挂在楼梯扶手上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从下方传来。
    她下意识抬眼。
    一个穿着崭新篮球服的高个子男生正几步跨上来，额发被汗水濡湿，脸上带着运动后的潮红，浑身散发着蓬勃又张扬的热气。
    他显然看到了那瓶滚落的水，脚步没停，经过时极其自然地弯腰，长臂一伸，就将那瓶水捞了起来。
    然后，他抬头，看到了卡在楼梯中间，抱着一堆东西，有些狼狈的她。
    陈知南也看清了他，是周肆骁，学校里很有名的那个，打架，惹事，换女友像换衣服，据说家里极有钱，是和她截然不同世界的人。
    他几步跨到她所在的台阶，目光在她塞得满满的双手和怀里扫过，那双眼睛很亮，瞳孔是漂亮的深棕色。
    他似乎也愣了一下，然后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般的顺手，朝她伸出了手。
    “学姐，我帮你拿点？”
    他的声音还带着运动后的微喘，但清朗干脆。
    陈知南没说话，她习惯性地拒绝一切不必要的帮助，尤其是这种突如其来的，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她更习惯于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两不相欠。
    但她还没来得及摇头，他已经非常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了看起来最沉的那一袋饮料，动作快得让她没时间反应。
    手里骤然一轻。
    他掂了掂袋子，咧嘴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嚯，还真不轻，几班？”
    陈知南沉默了一秒，没有告诉他具体班级号：“四楼。”
    “得嘞，正好顺路，”他像是完全没察觉她的冷淡，转身就往上走。
    陈知南看着他的背影，顿了顿，跟了上去。
    剩下的半层楼，安静得出奇，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和他手里塑料袋窸窣的摩擦声。
    他走得比她快半步，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混合着阳光和洗衣液的味道，并不难闻，只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极具侵略性的存在感，充斥在狭窄的楼梯间里。
    很快，四楼到了。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将手里的袋子递还给她，连同那瓶滚落又被他捡起来的矿泉水。
    “学姐，给你。”
    陈知南伸手接过：“谢谢。”
    她低声说道，语气是她惯有的平淡，然后，她抬起头，准备结束这场意外的交集。
    就在那一刻，她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正看着她，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带着一点纯粹的好奇，瞳孔清澈，倒映出她当时有些怔忪的脸，和她额角被汗水粘住的几缕长发。
    楼梯间的窗户就在旁边，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恰好落在他侧脸上，将他的阴影拉得很长。
    原本因为爬楼而略微急促的呼吸，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然后，是一种后知后觉的，迟来的失控。
    心脏猛地一跳，像是失重了一瞬，紧接着，呼吸毫无征兆地变得真正急促起来，胸口微微发紧，有一种细密的慌乱感，毫无缘由地蔓延开，从相触的指尖，一路窜到耳根。
    ————
    雨是忽然下起来的。
    前一刻还只是阴沉的天空，转眼间就泼下密集的雨点，砸在干燥的地面上，溅起细小的尘土气息，很快又被更汹涌的水汽淹没。
    放学的人流瞬间躁动起来，惊呼声，奔跑声，书包顶在头上的杂乱景象，构成了一幅熟悉的雨景图。
    陈知南站在教学楼出口的屋檐下，用手试了试雨点。
    早上出门时天色只是微阴，她没有看天气预报的习惯，也觉得没有必要，淋雨而已，跑快一点，或者等雨小一些，总能回去，最多是衣服湿透，有点麻烦，但并非无法忍受。
    屋檐下挤了不少同样没带伞的学生，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怎么回家，陈知南默默退到最边缘的角落，后背几乎贴上了冰凉的墙壁，将自己与那片喧闹隔开一小段距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屋檐下的人越来越少，有的被家长接走，有的和同伴挤着一把伞冲进了雨里，也有的等来了送伞的同学，陈知南像一块沉默的礁石，留在渐渐空旷的岸边。
    就在她考虑是否要真的冒雨冲回去时，一阵自行车轮胎碾过湿漉漉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
    她下意识抬眼，一辆看起来价格不菲的山地车停在了屋檐前的水洼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骑在车上的人单脚支地，另一只脚还踩在脚踏板上，他穿着一件红色的篮球服，外面松松垮垮地套着校服外套，拉链没拉，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额角，显得有些狼狈，却又生机勃勃。
    是周肆骁。
    他一只手稳稳地撑着伞，伞面很大，是那种男生常用的纯黑色直柄伞，另一只手握着车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他也看到了缩在角落里的她，扬声喊道：“学姐，没带伞？”
    陈知南看着他，点了一下头。
    他笑得大大咧咧，用握着车把的那只手拍了拍自行车的后座：“愣着干嘛，上来啊，捎你一段。
    陈知南的第一反应是后退了半步，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拒绝几乎已经到了嘴边。
    “不用，”她的声音被雨声盖过了一些，显得有些淡，“我等雨停。”
    周肆骁歪了歪头，他看着她，那双总是显得过分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问道：“这雨一时半会儿可停不了，你晚回去，你爸妈不会担心吗？”
    担心？妈妈肯定会担心。
    她看了一眼周肆骁那辆车的后座，没有挡泥板，看起来硌人，而且和他共乘一把伞，距离太近了。
    她只是犹豫了短短两秒。
    “谢谢，”她最终还是走上前，声音低低的。
    他把伞往她的方向倾斜了一些，示意她上车。
    “坐稳了啊，伞你拿着。”周肆骁把伞柄递给她。
    陈知南接过那把沉重的直柄伞伞很大，对她来说有些吃力，她尽力举高，将周肆骁也罩了进来。
    周肆骁一蹬脚踏板，自行车猛地向前冲去：“走喽！”
    惯性让陈知南的身体向后一仰，她下意识地收紧抓住支架的手指，另一只举着伞的手也晃了晃，伞面歪斜，雨水差点淋到周肆骁。
    “哎哎，伞伞伞！”周肆骁在前面叫着，语气里却没有多少责怪，反而有点好笑。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湿透的左边肩膀和手臂，冰凉的布料紧贴着皮肤。
    然后，她抬起手，轻轻按了一下狂跳的胸口。
    她不明白那是什么，她将其归类为一种生理性的意外，类似于突然被吓到，或者低血糖时的眩晕，一种无意义的身体反应。
    直到很久以后，直到她剪短了头发，直到她再次看到那双熟悉的双眼，他气势汹汹的来到自己面前，没有认出自己。
    直到她和他之间发生了那么多啼笑皆非，针锋相对，又纠缠不清的故事，直到他咋咋呼呼，不管不顾地闯进她的生活，用那种笨拙又热烈的方式，一遍遍敲打她坚硬的外壳。
    她才后知后觉地触摸到那个答案的一角。
    那或许真的是一个吻，一个发生在精神层面的，不含情欲的却无比精准的触碰。
    如果对视真的是人类不含情欲的精神接吻，那陈知南早在三年前，就吻过周肆骁了。
    ——第四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