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亡命之徒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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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中城西,一片被临时划出的、靠近废弃矿坑的泥泞校场。这里与其说是军营,不如说是露天牢笼。木栅栏歪斜,地面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汗臭、霉味和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当陈远在几名面无表情的丞相府亲卫“护送”下踏入这里时,近千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那不是士兵看长官的眼神,而是困兽看闯入者的眼神,混杂着麻木、惊惧、仇恨、嘲弄,以及一丝濒死的好奇。
    这就是他的“军队”。
    董厥冷着脸,展开一份帛书,用毫无感情的语调高声宣读丞相钧令,任命陈远为这支部队的临时指挥官,负责黑石峡阻击任务。念毕,他将那枚沉甸甸的虎符塞到陈远手中,如同丢出一块烫手山芋,随即带着亲卫迅速退到校场边缘,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被这里的晦气沾染。
    虎符冰冷,却烫得陈远手心发疼。他孤身一人,站在了这五百亡命之徒面前。
    人群躁动着,窃窃私语如同毒蛇吐信。
    “呸!什么东西?一个溃兵,也配指挥我们?”一个脸上带着刀疤、脖颈烙印着黥刑印记的囚犯啐了一口唾沫,眼神凶狠桀骜。“妖人…听说他用邪术救了马谡…”“让我们去挡张郃?五百对几千?这是让我们去送死!”“妈的,反正都是死,不如先宰了这装神弄鬼的家伙!”几个一看就是兵痞的老油子互相使着眼色,不怀好意地向前挪动。
    陈远沉默着,目光如同冰冷的剃刀,缓缓扫过全场。他将每个人的表情尽收眼底:街亭败退下来的老兵,眼神空洞,带着创伤后的惊悸,如同惊弓之鸟;触犯军纪的囚徒,大多体格彪悍,神色狰狞,充满了破坏欲和对秩序的蔑视;还有少数临时被抓来充数的民夫,面黄肌瘦,瑟瑟发抖,眼中只有纯粹的恐惧。
    乌合之众。一盘散沙。一群被遗弃的、等着被投入熔炉消耗掉的残渣。
    但他没有退路。
    “肃静!”陈远猛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沙哑冰冷,带着一种在尸山血海里淬炼过的杀气,瞬间压过了嘈杂。所有目光再次集中到他身上。
    他没有废话,直接指向校场角落那几个蜷缩在地上,明显生病或伤残的身影:“你,你,还有你…出列!去那边辎重队报道,负责搬运箭矢、埋锅造饭!”他又指向几个眼神闪烁、身体单薄、一看就毫无战意的民夫和溃兵:“你们也去!”
    人群一阵骚动。被点到的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跑向边缘。而剩下的人,尤其是那些囚徒和老兵,眼神更加不善——这新来的家伙,第一件事就是剔除废物?
    “剩下的!”陈远提高音量,目光如电,“告诉我,你们想不想活?!”
    没人回答,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敌视的目光。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陈远踏前一步,逼视着最近处那个满脸凶悍的黥面囚徒,“觉得我是来带你们去送死的?觉得丞相放弃了我们?觉得反正都是死,不如现在闹一场?”
    他猛地拔出腰间那柄刚刚配发的、还算精良的环首刀,刀锋在阴沉的天光下划过一道寒芒,指向北方:“没错!我们是去送死!去黑石峡,挡住张郃的骑兵!五百人,挡至少一天!”
    死一般的寂静。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个人。
    “但是!”陈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死也分怎么死!像牲口一样被魏狗赶着杀,砍瓜切菜!还是像个爷们儿,拉上足够多的垫背的,死得够本!甚至…他娘的万一活下来呢?!”
    最后那句话,像一丝微弱的火星,溅入干涸的柴堆。
    “活?怎么活?”一个嘶哑的声音从老兵堆里传出,带着浓浓的嘲讽。
    “按我的方法活!”陈远斩钉截铁,目光扫过所有人,“老子从街亭尸堆里爬出来过!老子知道魏狗怎么杀人,更知道怎么让魏狗死!想活,就闭上嘴,竖起耳朵,把你们的命,暂时交给我!按我的法子布防,按我的命令厮杀!我不敢保证都能活,但我保证,按我说的做,活命的机会,比你们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大得多!”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更加充满蛊惑力,也更加冷酷:“现在,愿意试试我这”妖法”的,留下!觉得我放屁的,滚去那边跟老弱病残一起等死,或者…”他手腕一翻,刀尖森然点地,“现在就可以上来,试试能不能先宰了我!”
    沉默。漫长的沉默。只有风声呜咽。
    那个黥面囚徒死死盯着陈远,眼神变幻不定,最终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却没有动。几个蠢蠢欲动的兵痞,也被陈远那不要命的气势和隐约透出的、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冷静狠辣所慑,暂时按捺下来。
    陈远知道,第一关勉强过了。他不再废话,开始行动。
    “你,你,你,出列!”他快速从那些体格相对强壮、眼神中还残留着一丝凶光或求生欲的囚徒和老兵中,点出约五十人,“你们是甲队,负责最前线的弩箭和滚木!优先给你们配发最好的弩和甲!”
    他又点出约一百人:“你们是乙队,长矛手和刀盾手,负责堵缺口,近身搏杀!”剩下约三百五十人,分为丙丁两队,作为预备队和工兵,以及负责侧翼掩护。
    没有时间搞民主,没有时间慢慢说服。铁腕,效率,以及唯一的目标——活下去!这就是他唯一的统兵之道。
    分发军械的场面几乎失控。有限的精良武器——特别是三十张制式劲弩和配套的箭矢,以及几十副还算完整的皮甲——成了争夺的焦点。陈远亲自监督,用刀柄和冷酷的呵斥强行镇压了几次骚乱,严格按照他的分配方案执行。得到好装备的核心队伍,眼神稍微有了一点变化,至少,他们感觉到这个“妖人”头领,似乎真的想让他们有点战斗力。
    半个时辰后,这支勉强有了点形状的队伍,拖着沉重的辎重大车,离开了令人窒息的汉中,向着死亡预定的地点——黑石峡,沉默地进发。气氛依旧压抑,怀疑和恐惧如同跗骨之蛆,但一种被强行拧在一起的、畸形的凝聚力,开始悄然滋生。
    黑石峡。地名如其形。两山夹峙,通道狭窄,最窄处仅容三四匹马并行。一侧是陡峭的石壁,一侧是水流湍急、深不见底的河谷。确实是打阻击的绝佳地点。
    一到目的地,陈远立刻像换了个人。他不再是那个在死囚营前放狠话的囚徒头子,而像一个精密而冷酷的机器,爆发出惊人的能量和效率。
    “丙队!丁队!全部动起来!扔掉所有不必要的负重!用工兵铲、用刀、用手,给我在山道最窄的地方前面挖!挖一道齐胸深的壕沟!挖出来的土石堆到前面,垒成矮墙!”“乙队!去两侧山坡,砍树!要粗的,要沉的!把所有能搬动的石头都给我集中到崖边!”“甲队!弩手跟我来!标定射界!一百步,八十步,五十步,分别做标记!看到那块凸出的岩石没?那就是齐射的号令点!”“会做陷阱的!出来!在矮墙前三十步,给我布设绊马索、陷坑!越阴损越好!把那些铁蒺藜,全撒在魏狗骑兵最可能冲锋的地上!”
    他语速极快,命令清晰而具体,穿梭在忙碌的士兵中间,亲自示范如何挖掘战壕才能更好防箭,如何堆放石块才能产生最大杀伤,如何设置鹿砦才能有效迟滞骑兵冲锋。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与现代人格格不入的、纯粹实用主义的粗暴和高效,看得那些老兵痞都暗自心惊。
    现代步兵防御理念,被他用最原始、最残酷的方式,强行灌输到这五百古代溃兵脑中:利用地形!制造障碍!发扬远程火力!梯次配置!保存体力!
    没有人理解为什么要挖这么深的壕沟(为了防箭和缓冲骑兵冲击),为什么不把矮墙修得更高(过高影响弩箭射界和投掷滚木),为什么要把弩手分成三批轮射(保持火力持续性)。但他们被陈远身上那股不容置疑的疯狂和专注所感染,也被“想活命就照做”的赤裸裸威胁所驱使,机械地、拼命地忙碌起来。
    整个峡谷回荡着铁器凿击岩石的刺耳声响、树木被砍伐倒地的轰鸣、士兵们粗重的喘息和号子声。汗水、泥土、血泡(很多人手很快就磨烂了)混合在一起。陈远的声音已经嘶哑,左肩的旧伤因为过度劳累再次渗出血迹,但他仿佛毫无知觉,眼神锐利如鹰,不断纠正着部署,咆哮着催促。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夕阳将峡谷染上一层凄艳的血色。简陋但致命的防御体系初具雏形:一道深深的壕沟,一道土石混合的矮墙,矮墙前遍布陷阱和铁蒺藜,两侧山坡堆满了滚木礌石,弩手们占据了最佳射击位置,刀矛手在矮墙后紧张待命。
    陈远将最后一批体力耗尽的老弱编入后勤,负责运送箭矢石块和照顾少量伤员。然后,他站在矮墙后,望着北方烟尘隐隐升起的方向,对着疲惫不堪、但眼神中多少有了一丝依托感的士兵们,发出了最后的命令:
    “记住!魏狗骑兵冲来,没有我的号令,谁也不准放箭!不准露头!”“听到弩机响,就是齐射!瞄准了马匹和人堆射!”“滚木礌石,看我的旗号(临时用破布做的)砸!”“长矛手,给我死死顶住矮墙!一步不退!”“轮换休息!抓紧时间喝水吃东西!”“敢有临阵脱逃、扰乱军心者——杀无赦!”
    他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沾满泥污、写满恐惧却又被逼出最后一丝凶性的脸庞。
    “这是我们最后的窝。”他嘶哑的声音在峡谷中回荡,“要么,一起死在这。要么,让张郃的先锋,在这里流干血!”
    “想活,就握紧你们手里的家伙,听老子号令!”
    残阳如血,映照着峡谷中这五百蝼蚁般的身影,和他们身后那简陋却狰狞的死亡陷阱。空气紧绷到了极致,只剩下湍急的水流声,和北方地平线上,那越来越近、如同闷雷般滚动的铁蹄之声。
    张郃,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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