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暗流与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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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府深处的凝视
地字牢房的黑暗与微妙的氛围变化,并未能真正隔绝于丞相府的掌控之外。相反,那里发生的一切,都如同细小的溪流,最终汇入权力的中枢,呈现在那张堆满文牍的书案之上。
诸葛亮并未遗忘陈远。这个身怀异术、来历不明的年轻人,就像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在他宏大的北伐蓝图和幽深的心事之中,无法忽视,更难以拔除。
油灯下,他的面容比往日更加清癯,烛光在他深陷的眼窝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他刚刚处理完又一批关于街亭善后、兵力调配、安抚朝野的紧急公文,疲惫如同潮水般侵蚀着他的筋骨。但当他拿起心腹掾属董厥秘密呈上的、关于地字牢房的监视记录时,所有的疲惫瞬间被一种极其专注的锐利所取代。
记录详尽而冰冷:陈远每日的举动(锻炼、观察)、与狱卒极少量的言语互动、食物质量的微妙变化……以及,数日前那场惊动底层狱卒的“隔空救治”。
“以冷水敷贴降温……以盐水清创……以蜂蜜覆疮……”诸葛亮低声念着记录上陈远口述的方法,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些文字。方法本身,细究起来,似乎都遵循着某种朴素的“清理秽物、安抚热毒”的道理,甚至与《伤寒杂病论》中某些外治理念有隐约的暗合之处。但组合起来,尤其是那种对“洁净”近乎偏执的强调(“尽量干净的布”、“煮开过的水”),以及起效之快、之明显,再次凸显了其与众不同。
更重要的是结果——那个被判了死刑的狱卒,竟然真的挺过了最危险的关头,伤势正在缓慢好转!
“妖人能治病……”诸葛亮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座阴森的地牢。董肃立在一旁,屏息凝神,不敢打扰丞相的思绪。
“令则,”诸葛亮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关于此人的所有记录,包括军籍、入境文书,可有进展?”
董厥立刻躬身回答:“回丞相,已彻查所有相关卷宗。其人所称”新野流民”身份,无从核实。姓名”陈远”亦极常见,荆州、关中流民名册中或有同名者,但年貌、特征皆不符。仿佛……仿佛是凭空出现一般。”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和困惑。
凭空出现……诸葛亮闭上眼睛。这世间的确存在无法用常理解释之事。他自己穷尽心力所钻研的某些领域,又何尝不是试图触碰那凡人难以企及的“天机”?但正因为有所涉猎,他才更加深知,那些超乎寻常的力量,往往伴随着巨大的不确定性和危险性。
他的内心陷入巨大的矛盾漩涡:
此人之能,若能为己所用……北伐大业何其艰难!强魏势大,蜀中疲敝,每一点力量的增强都至关重要。此人医术(暂且称之为医术)神异,若能应用于军旅,不知能挽救多少精锐士卒的性命,此消彼长,意义非凡!更重要的是,他那匪夷所思的救治手法、那些闻所未闻的器物、还有那“感染”、“消毒”等怪异词汇背后所隐含的、可能截然不同的对“伤病”乃至对“世界”的认知体系……是否对自己苦苦追寻、试图破解的某些“天机”奥秘有所启迪?甚至,他本身是否就是“天机”的一部分?一个送上门来的、活生生的研究样本?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诱惑力,如同暗夜中的灯塔。
然其神秘莫测,实难掌控!来历不明,思维迥异,能力诡异。今日他能救一狱卒,他日是否会以更诡谲莫测之手段害人?若其为敌国细作,此番作为皆是取信于我的表演,其后果不堪设想!即便非敌,其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变数。他那套“异世”的认知和手段,一旦扩散开来,会对现有的秩序、对人心产生何等冲击?若其知晓甚至窥破了丞相府内那绝不能为外人所知的秘阁之秘……诸葛亮的心猛地一沉,那将是倾覆之祸!
用?还是不用?杀?还是留?
杀之,或可永绝后患,但可能错失一个千载难逢的契机,甚至可能触怒冥冥中的某种“天意”(若他真是天降之人)。留之,则如同怀抱烈焰行走于干柴之上,随时可能引火烧身。
良久,诸葛亮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所有的矛盾与挣扎都已沉淀下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冷静与决断。他不能仅凭猜测和恐惧就做出决定。他需要更近距离、更深入地观察,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来判断这究竟是一把未曾淬炼的神兵利刃,还是一剂包裹着糖霜的致命毒药。
“令则,”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有一事,需你亲自去办,绝密。”
“请丞相吩咐!”董厥神色一凛。
(2)新的“狱友”与特殊的伤情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地字牢房的寂静再次被打破。
沉重的铁门开启声、锁链拖曳声以及踉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陈远立刻从浅睡中惊醒,警惕地贴到门边。
脚步声在他的牢门外停下。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被拉开一道缝隙。
“进去!”狱卒粗暴的推搡声。
一个黑影被猛地推了进来,重重摔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铁门随即哐当一声再次紧闭、落锁,狱卒的脚步声迅速远去,仿佛多一刻都不愿停留。
牢房里多了一个人。
黑暗中,陈远能听到对方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以及一种极力压抑却仍不可避免泄露出的、因剧烈疼痛而发出的细微呻吟。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股新鲜的血腥味,以及一种……更为不祥的、熟悉的腐败甜腥味。
陈远没有立刻出声,只是静静地缩在角落,警惕地观察着这个不速之客。是新的囚犯?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试探?经历了这么多,他对任何突如其来的变化都抱有本能的怀疑。
那人挣扎着想坐起来,但似乎牵动了伤口,又是一阵抽气声。他靠坐在对面的墙壁下,喘息了良久,才用极其虚弱、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喃喃道:“水……有没有水……”
陈远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拿起自己那个破旧的、存着少许清水的木瓢,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递到他面前。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黑暗中摸索着接过木瓢,贪婪地喝了几大口,水流从他嘴角溢出,混合着血沫。“……多谢。”他的声音依旧虚弱,但多了一丝活气。
“你怎么了?”陈远低声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倒霉……”那人苦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愤懑,“被派去……去搞点”营生”(指军事破坏或侦察任务),失了手……折了几个弟兄,自己也差点回不来……好不容易逃回来,上头不信我,说我有嫌疑……就把我扔进这鬼地方等死……”
他断断续续地咒骂着,内容模糊,但透露出执行危险任务失败、被怀疑背叛而遭清算的信息。这在严苛的军法中,倒也并非不可能。
“伤得很重?”陈远问。
“嗯……”那人吸着冷气,“娘的……中了箭,箭头还带着倒钩,拔出来带掉一大块肉……后来又滚下山坡,撞到了石头,骨头怕是……最要命的是,伤口烂了,浑身烫得厉害……”
陈远的心微微一沉。复合伤,伴有严重感染和高热。在这地牢环境下,几乎是必死无疑。他借着门缝那丝微光,勉强能看到对方蜷缩的身影,以及身上胡乱包扎的、已经被血和脓浸透的布条散发出的浓重恶臭。
是巧合?还是……陈远不敢确定。但这个人的伤情,恰好严重到了普通医匠束手无策,却又似乎还在他那点现代急救知识可能勉强触及的边缘。
那人似乎因为高烧开始说胡话,时而咒骂上司不公,时而呼唤死去的同伴名字,时而因为疼痛而呻吟。声音悲切而真实,不像作伪。
陈远内心激烈斗争。救?万一又是试探呢?展现能力是否会引来更大的麻烦?不救?难道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痛苦死去?医者的本能和求生的谨慎剧烈冲突。
(3)精心设计的罗网
最终,陈远还是无法完全硬起心肠。他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别乱动,我想办法帮你看看。”
他摸索着挪到门边,用力拍打铁门:“来人!来人!这里有重伤员!需要热水、干净的布、还有盐!”
回应他的是刀疤脸狱卒不耐烦的吼声:“吵什么吵!死就死了!安静点!”
“他是军人!是执行任务负的伤!你们就看着他烂死在这里吗?!”陈远吼道,试图激起一丝同为军人的情谊。
外面沉默了一下,随即是骂骂咧咧的走开声。但过了一会儿,活动口打开,竟然真的塞进来一小盆温水、几块相对干净的粗麻布,还有一小撮盐巴。东西粗劣,但已是破天荒。
陈远知道,这很可能本身就是计划的一部分。他不再多想,专注于伤者。
他让那人躺平,小心翼翼地用温水浸湿布条,软化那早已和脓血凝固在一起的包扎。每一下动作都极其轻柔,但那人依旧痛得浑身颤抖,牙关紧咬。当最后一层布被揭开时,即便光线昏暗,陈远也能看到那人肩背部那道狰狞的、边缘翻卷、已经严重红肿溃烂的伤口,脓液不断渗出,恶臭扑鼻。旁边还有不自然的凸起,疑似骨折。
陈远的心沉了下去。伤势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忆着所知的一切。
“忍着点,必须清洗干净,不然你会没命。”他低声道,开始用盐水小心翼翼地清洗伤口,尽量去除脓液和坏死组织。那人痛得几乎晕厥,指甲深深抠进地面的石缝。
清洗完毕,陈远再次要求:“有没有酒?越烈越好!或者蜂蜜?再找点直的木棍来,固定他的胳膊!”
狱卒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照办了。送来了劣质的、但度数颇高的浊酒,一点点蜂蜜,和两根粗糙的木片。
陈远用酒再次擦拭了伤口周围(尽可能消毒),涂上蜂蜜,然后用木片和撕开的布条,勉强为他的手臂做了个简易固定。整个过程,他全神贯注,动作尽量专业稳定,口中不时低声解释:“这是为了防止邪毒……防止烂得更深”、“固定住,骨头才能长好”。
那个密探(是的,他就是诸葛亮派出的心腹,名为“枭”),虽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却异常锐利。他清晰地感知着陈远每一个步骤的细节:那对“洁净”近乎苛刻的要求(反复要求干净的水和布),那清洗伤口时毫不犹豫的果断,那使用酒和蜂蜜的方式,那固定骨折的手法……所有这些,都与他所知任何流派的医术大相径庭,带着一种冰冷的、高效的、近乎“工艺”般的精确感,完全不像是一个流民该有的表现。
在疼痛的间隙,枭开始艰难地套话,语气充满感激和好奇:“兄弟……你……你这手本事……真厉害……跟……跟谁学的?要不是你……我今晚肯定熬不过去了……”
陈远心中一凛,警惕性瞬间提到最高。来了!他一边继续手上的动作,一边含糊地重复那个说了无数遍的故事:“……小时候……山里碰上个怪老头……教了点保命的法子……”
“怪老头?”枭喘息着追问,“什么样的……高人?是不是……仙风道骨?会不会……炼丹画符?”他试图将话题引向方士异人那边。
“记不清了……就记得……手法很怪……用的东西也怪……”陈远滴水不漏,将一切推给模糊的记忆。
枭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关于街亭的看法,关于对丞相的看法。陈远的回答极其谨慎,要么装傻,要么就重复之前对王平观点的认同,绝不越雷池半步。
救治持续了很长时间。枭的高热似乎因为伤口得到清理和固定而略微缓解,沉沉睡去。陈远却毫无睡意,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落入蛛网的飞虫,刚刚挣扎了一下,却引来了更隐蔽、更危险的注视。
他知道,这场试探远未结束。这个突然出现的、伤情特殊的狱友,就是诸葛亮投下的一颗探路石,一双安插在他身边的、冰冷的眼睛。他刚才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此刻恐怕都已经在通过某种方式,传递回那座深不可测的丞相府。
黑暗的牢房里,只剩下两人粗细不一的呼吸声。一场无声的较量,在这污秽与绝望的深渊里,悄然展开。罗网已张,只待猎物露出更多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