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残兵与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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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5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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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缓缓浸润了血腥弥漫的街亭战场。白日的喧嚣厮杀渐渐远去,只剩下零星的、令人心悸的惨叫和兵器碰撞声在夜风中飘荡,如同鬼魅的呜咽。冰冷的月光洒下,给尸横遍野的山坡镀上一层惨淡的银辉,更添几分阴森。
陈远背靠着冰冷的岩石,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左肩撕裂般的剧痛和胸腔深处的灼热。他低头看了一眼蜷缩在他脚边,被破烂袍子紧紧包裹、如同一个巨大茧蛹的马谡。那张脸在月色下依旧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但颈侧那丝若有若无的脉搏,如同风中的烛火,顽强地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不能在这里等死…”陈远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魏军很快就会彻底肃清战场,或者派出更多斥候搜索残敌。带着这样一个重伤员,目标太大,必须尽快离开!
他挣扎着站起身,左肩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栽倒。他咬紧牙关,用意志对抗着身体的哀鸣。目光投向南方,那是记忆中王平可能撤退的方向,也是通往汉中的唯一生路。史料中,王平正是收拢残兵,鸣鼓自持,才得以部分保存力量。
他将马谡身上裹着的破袍又紧了紧,然后弯下腰,用还能发力的右臂穿过马谡的腋下,另一只手则抓住他腰部束袍的带子。深吸一口气,腰部猛地发力!
“呃…嗬!”陈远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额头青筋暴起。马谡的身体比他想象中更沉,尤其是左腿被简陋夹板固定的部分,更是难以着力。他几乎是用尽吃奶的力气,才将马谡半背半拖地弄到自己背上。马谡的头无力地垂在他完好的右肩,冰冷的呼吸拂过他的脖颈。
巨大的重量瞬间压垮了陈远本就疲惫不堪的身体。左肩的伤口仿佛被撕裂开来,温热的液体再次涌出。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深深陷入被血水浸透的泥泞中。他只能弓着腰,像一个背负着巨大石碑的蜗牛,在尸山血海中,沿着崎岖陡峭的山坡,朝着南方,一点一点地挪动。
每一步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汗水混着血水,不断从他额头、鬓角滴落,模糊了视线。脚下的尸体时而坚硬,时而软烂,稍有不慎就会滑倒。他必须全神贯注,既要寻找勉强可以落脚的路径,又要警惕四周任何风吹草动。背上马谡微弱的呼吸,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也是最深的恐惧。黑暗中,任何声响都被无限放大。远处山火燃烧的噼啪声,野狗争食尸体的低吼声,夜枭凄厉的啼叫声,都如同鬼爪,挠抓着紧绷的神经。陈远不敢点火,不敢发出大的声响,像一个真正的幽灵,在死亡的阴影里潜行。
不知走了多久,感觉像是一整夜。他背着马谡,终于翻过了最险峻的山脊线,进入了一片相对平缓、林木稍显茂密的山谷地带。谷底隐约传来水流的声响,对干渴到极致的陈远来说,如同天籁!
他精神一振,加快脚步,朝着水声方向蹒跚而去。只要能补充一点水分,哪怕是一口浑浊的溪水,也能让他恢复些力气。
就在他即将靠近谷底那条在月光下泛着微弱银光的小溪时,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他的疲惫!
嗖——!
一支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擦着他的头皮飞过,狠狠钉在他前方三步远的一棵树上,箭尾兀自剧烈震颤!
“有活口!”一个压低的、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喝声从不远处的灌木丛后响起!
陈远瞬间亡魂大冒!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向侧面一个狼狈的翻滚!
噗噗噗!又是三支弩箭,精准地钉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
魏军斥候!而且是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小队!
翻滚的冲击让背上的马谡发出一声微弱的闷哼,陈远自己也被摔得七荤八素,左肩的伤口如同被撕裂开,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根本顾不上这些!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他借着翻滚的势头,连滚带爬地扑到小溪旁一块半人高的巨石后面,同时将背上的马谡也拖了过去。沉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他迅速探出半个脑袋观察。
月光下,五个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不同的灌木和岩石后显出身形。他们穿着轻便的皮甲,手持劲弩或环首刀,呈扇形向巨石包抄过来,动作迅捷而无声,眼神在夜色中闪烁着猎食者的寒光。领头的伍长做了个手势,两名弩手立刻停下脚步,重新上弦,冰冷的弩矢对准了巨石方向。另外两名刀手则一左一右,矮身向巨石两侧迂回,试图切断他的退路!
标准的斥候猎杀阵型!冷静、高效、致命!
陈远的心沉到了谷底。正面硬拼,带着重伤员,必死无疑!他大脑飞速运转,现代特种作战的战术思维在绝境中疯狂燃烧。伏击、心理战、制造混乱!
他目光扫过身边。溪水潺潺,几具漂浮或被冲上岸边的肿胀尸体散发着恶臭。他看到了机会!
他猛地抓起身边一具浮尸湿漉漉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将其朝着左侧迂回过来的那名魏军刀手方向狠狠一推!
哗啦!尸体沉重的落水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水花四溅!
“左边!”左侧的魏军刀手下意识低吼一声,警惕地转向水声方向,脚步一顿。
就是现在!
陈远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从巨石右侧猛地窜出!目标不是刀手,而是右侧那个正在迂回、注意力被左侧动静吸引的魏军弩手!他手中的环首刀没有选择劈砍,而是如同标枪般脱手掷出!刀身在空中划出一道暗淡的寒光!
“呃啊!”那名弩手完全没料到攻击来自这个方向,更没料到对方会掷出唯一的武器!他仓促间想举弩格挡,但速度慢了半拍!噗嗤一声,豁口的刀尖狠狠扎进了他的大腿!剧痛让他惨叫着栽倒在地,弩也脱手飞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魏军斥候小队瞬间一滞!领头的伍长反应最快:“杀了他!”
但陈远要的就是这一瞬间的混乱!他掷出刀后,看都不看结果,身体毫不停顿,如同离弦之箭,扑向刚才被他尸体落水声吸引注意力的左侧魏军刀手!那刀手刚转过头,就看到一个浑身浴血、面目狰狞如同厉鬼的身影扑到眼前!
“鬼啊!”黑暗、尸体、同伴的惨叫、陈远那不要命的气势,瞬间击溃了这名普通魏兵的心理防线!他惊恐地怪叫一声,下意识地挥刀格挡,动作完全变形。
陈远等的就是这个!他侧身险之又险地避过刀锋,合身撞入对方怀中!右手手肘如同铁锤,带着全身的重量和冲势,狠狠砸在对方毫无防护的咽喉软骨上!
咔嚓!令人牙酸的脆响!魏兵双眼暴突,嗬嗬地倒抽着气,软软倒下。
兔起鹘落,瞬息之间!一名弩手重伤倒地哀嚎,一名刀手被格杀!剩下的两名弩手和领头的伍长彻底惊怒!
“放箭!”伍长厉喝!
两支弩矢带着厉啸射来!陈远在撞杀刀手的瞬间,已经顺势倒地翻滚,弩矢擦着他的后背钉入泥土!他毫不停留,翻滚着扑向那名大腿受伤、正在挣扎的魏军弩手!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中,陈远一把抄起掉落在地的劲弩,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悬刀(扳机)!
嗡!弩弦震动!如此近的距离,弩矢几乎贯脑而入!惨叫声戛然而止!
剩下的伍长和最后一名弩手彻底红了眼!两人怒吼着,一个举刀,一个举弩,疯狂地扑了上来!陈远手中只有一把刚夺来的空弩,根本来不及上弦!
千钧一发!
陈远猛地将手中的空弩狠狠砸向举弩的士兵,同时身体不退反进,迎着伍长的刀锋撞去!在刀锋及体的瞬间,他身体诡异地向侧面一扭,险险避开要害,刀锋划破了他肋下的皮肉,带出一道血槽!剧痛刺激下,他如同受伤的野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左手虽然剧痛无力,但手指猛地抠向伍长持刀手腕的筋腱处,同时右脚一个迅猛的扫踢,狠狠踹在对方支撑腿的膝盖外侧!
伍长闷哼一声,手腕剧痛,下盘不稳!陈远趁机右手成爪,闪电般探出,狠狠抠向他的眼窝!
“啊——!”凄厉的惨嚎划破夜空!伍长捂着眼睛踉跄后退。
最后那名弩手被空弩砸得一个趔趄,刚稳住身形,就看到伍长惨叫着后退,那个浑身浴血、如同魔神般的敌人正用冰冷的目光锁定了他!恐惧瞬间压倒了勇气,他怪叫一声,竟转身就逃!
陈远没有追击。他剧烈地喘息着,肋下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左肩更是痛得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迅速扫视战场:三个魏兵毙命,一个重伤哀嚎(被抠眼的伍长),一个逃窜。此地不宜久留!
他踉跄着走到最开始被他肘击喉骨的魏兵身边,捡起对方的环首刀,又从那重伤哀嚎的伍长腰间扯下水囊,仰头猛灌了几口。冰冷的溪水带着铁锈味,却如同甘霖滋润了他几乎冒烟的喉咙。他将水囊塞进怀里,又快速搜刮了几块干硬的饼子和火石。
做完这一切,他不敢有丝毫停留,立刻返回巨石后,再次艰难地将昏迷的马谡背起。每一步都更加沉重,但补充的水分和刚刚生死搏杀激发的肾上腺素,让他暂时压下了身体的极限。
他背着马谡,沿着溪流下游,一头扎进了更深的夜色和山林之中。身后,只剩下魏军伍长痛苦的哀嚎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如同地狱的挽歌。
天色将明未明,东方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陈远背着马谡,终于踉踉跄跄地穿出了那片带来噩梦的山谷,眼前是一片相对开阔的河滩地。他几乎到了强弩之末,双腿如同踩在棉花上,随时可能倒下。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阵低沉而富有节奏的鼓声!
咚!咚!咚!
鼓声沉稳,穿透清晨的薄雾,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与昨日战场上的混乱喧嚣截然不同!
陈远精神猛地一振!鼓声!鸣鼓自持!是王平!
他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鼓声传来的方向奔去。绕过一片稀疏的树林,眼前的景象让他几乎热泪盈眶!
河滩地上,一支残破却尚存秩序的队伍正在缓缓移动。人数约莫千人,大多衣衫褴褛,带伤挂彩,士气低落,沉默地行进着。队伍前列,一面残破的“汉”字大旗和一面稍小的“王”字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旗帜下,一个高大壮实的身影骑在一匹同样疲惫的驽马上,腰背挺直,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不时回头发出简短的命令,维持着队伍的队形。正是副将王平!
队伍的后方,有几名强壮的士兵正轮流敲击着一面蒙皮大鼓,鼓点沉稳有力,驱散着残兵心中的恐惧,也向可能的失散者传递着集结的信号。
陈远背着马谡,如同一个从地狱归来的血人,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树林,出现在队伍侧翼警戒士兵的视野中!
“警戒!有人!”警戒的士兵立刻发出呼喊,长矛瞬间对准了陈远这个突兀出现的“溃兵”。
队伍出现一阵小小的骚动。王平闻声勒马回头,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射来。当他看清陈远背上那个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惨白侧脸的人时,他脸上的疲惫和凝重瞬间被巨大的震惊所取代!那身破烂却依稀可辨的文士袍……那张脸……
“参…参军?!”王平失声惊呼,几乎从马背上滚落下来!他猛地翻身下马,几个大步冲到陈远面前,不顾血污,一把拨开裹着马谡头部的破布。
当马谡那张毫无血色、但确确实实还带着微弱呼吸的脸暴露在晨光中时,王平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他身后的亲兵和附近的士兵也看清了,瞬间哗然!
“是马参军!”“他还活着?!”“这…这怎么可能?!”
王平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摇摇欲坠的陈远,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狂喜、以及更深的、如同实质般的审视和疑虑!他上下打量着陈远:破烂到难以辨认原色的衣物(残留着奇异的绿色纤维?)、浑身浴血、多处创伤(尤其左肩深可见骨)、疲惫到极点却依旧挺直的脊梁,还有那双在绝境中依旧燃烧着顽强火焰的眼睛!
“你…是何人?!”王平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参军…是你救的?如何救的?从何处救出?!”
陈远感觉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了,他小心地将马谡放下,靠在一块石头上,自己则一屁股瘫坐在地,大口喘息,几乎说不出话,只能虚弱地点点头,指了指自己包扎过的左肩和身上那些为了救马谡而留下的、更显眼的伤口血迹。
旁边一个略通医理的亲兵在王平的示意下,小心地解开马谡头部的包扎检查。当看到那虽然粗糙简陋,却明显经过有效清创、止血、加压处理的头部伤口,以及手臂、肋下、小腿上同样手法处理的包扎和固定时,亲兵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将军!这…这处理手法…闻所未闻!但…但似乎…有效!参军…真的还有气!”
此言一出,周围的士兵更是惊疑不定地看着陈远,目光如同在看一个怪物。一个溃兵,在那种绝境下,不仅自己活了下来,还救回了必死的参军?用的还是这种从未见过的救人之术?
王平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震惊过后,是深深的疑虑和警惕。他蹲下身,仔细检查了马谡的状态,确认他确实还活着,虽然气若游丝。他沉默了片刻,看着几乎虚脱的陈远,最终挥了挥手。
“来人!将参军小心抬上担架(临时用树枝和布匹扎成)!好生看护!”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陈远身上,语气低沉而带着无形的压力:“你,也跟上。你的伤…稍后处理。”
没有感谢,没有嘉许,只有冰冷的接纳和毫不掩饰的审视。陈远被两个士兵搀扶起来,他回头看了一眼被小心翼翼抬上担架的马谡,又看了一眼王平那深不可测的眼神,心中一片冰冷。
他活下来了,也救活了马谡。但眼前这支弥漫着失败、悲伤和浓浓猜疑的残兵队伍,这冰冷审视的目光,让他明白,自己只是从一个炼狱,踏入了一个更复杂、更危险的漩涡。
沉重的鼓声再次响起,残破的队伍重新启程,向着汉中的方向缓缓移动。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只有伤兵的呻吟和沉重的脚步声在清晨的河滩上回荡。陈远拖着疲惫伤痛的身体,走在队伍中间,感受着四面八方投射来的、混杂着敬畏、恐惧、好奇和深深怀疑的目光。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与这个铁血、残酷又充满谜团的古代世界之间,那道巨大得令人绝望的鸿沟。文化、观念、信任…一切都格格不入。生存,远比他想象的更加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