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
    是顾焰意识复苏的第一个感知。并非医疗站环境那种死寂的低温，而是一种更贴近生命本质的、带着细微颤抖的凉意，紧贴着他滚烫的皮肤。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花了很久才聚焦。应急灯惨白的光线勾勒出医疗站如同坟场般的轮廓，那些沉默的维生舱如同巨大的墓碑。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倚靠在他身边低温柜上、陷入昏睡的谢凛。
    谢凛的头微微侧向一边，黑发被冷汗浸湿，黏在苍白得几乎透明的额角。平日里总是紧抿成一条冷硬直线的薄唇此刻微微张着，呼吸轻浅得几乎听不见。
    他依旧穿着那身破损的内层作战服，将自己那件相对完好的外套盖在了顾焰身上。他的一只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另一只手却还保持着一种下意识的姿态，指尖虚虚地搭在顾焰盖着外套的肩膀上，仿佛昏迷前最后一刻仍在确认他的存在。
    顾焰的目光落在谢凛垂落的那只手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却冰冷得没有一丝血色，指尖甚至微微泛着青紫。手背上还有几道新鲜划伤和轻微冻伤的痕迹——是之前强行催动那冰寒力量和使用那套诡异工具留下的印记。
    一阵剧烈的、撕扯五脏六腑的咳嗽忍不住涌上来，顾焰猛地偏过头，用拳头死死抵住嘴，压抑着声音，咳得浑身颤抖，眼前发黑。冰冷的空气灼烧着喉咙，带来铁锈般的血腥味。
    几乎是同时，身边那人猛地惊醒了。
    谢凛的身体瞬间绷紧，那双冰封般的眼睛骤然睁开，里面没有任何刚醒时的迷茫，只有锐利到极致的警惕和一丝未曾完全散去的惊悸。他的视线第一时间就锁定了顾焰，看到他痛苦咳嗽的样子，下意识就伸手过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冷风。
    那冰冷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顾焰额头探试体温时，却在中途猛地顿住，像是被无形的壁垒烫到。谢凛的指尖蜷缩了一下，眼神闪烁，迅速恢复了那副惯有的、拒人千里的冰冷面具，只是苍白脸上的疲惫和脆弱尚未完全隐藏。
    “别动。”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命令式的冷硬，却掩饰不住底气的虚浮。他快速从旁边拿起半罐未用完的冷却液，动作有些僵硬地递到顾焰唇边，“少量润喉，不能多喝。”
    顾焰没力气反驳，就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但更多的是刺激性的疼痛。他皱紧眉头，推开罐子，目光却始终没离开谢凛的脸。
    “你……”顾焰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那是什么？”他看向被谢凛丢在远处的那双奇异手套和银灰色金属箱。
    谢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避开顾焰的视线，沉默地收回冷却液罐子，拧紧，动作刻意放慢，像是在整理思绪。医疗站内只剩下维生舱低沉的运转嗡鸣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闸门被撞击的闷响。
    “一套工具。”最终，谢凛给出了一个极其含糊、近乎敷衍的回答，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他站起身，动作因为脱力和旧伤而显得有些滞涩，走向那个银灰色箱子，似乎想将它收起来。
    “我问的不是工具！”顾焰猛地提高声音，却又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喘着粗气，眼神却执拗地盯着谢凛的背影，“那徽记……你用的手法……你他妈到底是谁？！”
    谢凛的背影彻底僵住了。他停在金属箱前，手指悬在半空，没有触碰那个双螺旋闪电徽记。医疗站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漫长的沉默。
    久到顾焰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积蓄力气再次质问时，谢凛终于动了。他没有转身，也没有收起箱子，而是缓缓蹲下身，从储物空间里取出一些高能营养膏和清水，还有几片消炎抗辐射的药片。
    他走回顾焰身边，沉默地帮他处理伤口，更换简易敷料。动作依旧带着那种令人心惊的、专业到极致的精准和效率，甚至比许多资深战地医生还要熟练。但他全程垂着眼睫，避开与顾焰有任何眼神接触，薄唇抿得死紧，下颌线绷出冷硬的弧度。
    这种沉默的回避，比任何辩解都更让顾焰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和……不安。他看着谢凛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眼睫，看着他那毫无血色的侧脸，忽然想起昏迷中那些模糊的感知——那双稳定到可怕的手进行精密操作时的触感，那偶尔靠近的、带着冰冷气息的呼吸，还有……那声嘶力竭、充满恐惧的“顾焰”。
    到嘴边的逼问突然就堵住了。
    谢凛替他重新包扎好右臂的伤口，指尖无意间擦过皮肤。那触感冰凉，却让顾焰觉得被碰到的地方一阵发烫。“还能动吗？”谢凛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却像是强行压下了所有波澜的死水，“主脑的清洁队不会放弃搜索这里。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顾焰尝试活动了一下四肢，剧痛和无力感依旧强烈，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濒临崩溃。他咬着牙，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死不了。”他看了一眼谢凛依旧苍白的脸色和那双冰凉的手，“你怎么样？”
    谢凛似乎没料到他会反问，愣了一下，随即偏过头：“不影响行动。”
    他站起身，走向医疗站的控制台——那里虽然大部分屏幕碎裂，但核心终端似乎还有微弱的能量反应。他从破损的接口处拉出几根数据线，连接在自己的腕部终端上，手指快速敲击着虚拟键盘。
    顾焰靠在低温柜上，看着谢凛专注的侧影。光线勾勒出他挺拔却单薄的轮廓，明明看起来一碰就要碎掉，却又蕴含着某种雷打不动的坚韧。那些关于徽记和过去的疑问在舌尖滚了滚，最终还是被咽了回去。现在不是时候。他暗自运转着体内残存的力量，试图尽快恢复一丝行动力。
    突然，谢凛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住了。光屏上流淌的数据流出现了一个异常突兀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加密信号源。信号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奇特的、让两人手腕上纹路都微微发热的共鸣感。
    “这是什么？”顾焰眯起眼。谢凛没有回答，眉头紧蹙，更加快速地解码。几分钟后，一段残缺的、夹杂着大量干扰杂音的信息被提取出来，投射在半空中。
    信息并非文字，而是一组不断变幻的、极其复杂的多维结构模型，伴随着一段冰冷机械、却又诡异带着一丝疲惫和绝望情绪的合成音：
    【……协议7.0……”摇篮”失控……情感模块剥离……错误……无法终止……】【……寻找”初火”……阻止……循环……】【……坐标……深井……”母亲”……】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模型也随之崩溃，只剩下雪花般的杂音。
    “”摇篮”？”初火”？”顾焰一头雾水，但“情感模块”这个词让他想起了遗忘回廊里那个被囚禁的剪影。
    谢凛的脸色却变得异常难看，比刚才更加苍白。他死死盯着那已经消失的模型残影，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重复某个词。他的指尖甚至在微微发抖。
    “你认识这东西？”顾焰察觉到他异常的反应。谢凛猛地关闭了终端，切断了数据连接。他转过身，呼吸有些急促，眼神深处是顾焰从未见过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惊骇的情绪，虽然只有一瞬，就被强行压了下去。
    “是陷阱。”谢凛的声音冷得掉冰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主脑释放的诱导信息，模仿高层协议术语，试图干扰判断。不必理会。”
    但他的反应太过激烈，否定得太过迅速，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顾焰盯着他，没有说话。医疗站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两人手腕上尚未完全平息的、微弱的纹路共鸣感，证明着刚才那段信息并非幻觉。
    谢凛不再看顾焰，快步走向医疗站另一端的出口——那里似乎通向更深的维护通道。他的背影透着一种近乎仓促的逃离感。
    “能走就跟上。”他头也不回地说，声音已经彻底恢复了冰冷的平静，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顾焰深吸一口气，压下体内的剧痛和无数疑问，挣扎着扶着低温柜站起来，踉跄地跟上那个再次将自己严密冰封起来的身影。
    只是在经过那个银灰色金属箱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目光复杂地扫过那个诡异的徽记。
    秘密。裂痕。还有那无声流淌的、冰冷的守护。
    前路未知，但有些东西，已经在冰冷的医疗站里，悄然发生了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