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的富丽堂皇，与碎玉轩的清幽简素，判若云泥。
    沈清辞规规矩矩地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向端坐在铺着白狐裘软榻上的慕容嫣行礼问安。殿内燃着昂贵的龙涎香，甜腻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却压不住那无形的威压。
    慕容嫣斜倚着，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腕上的东珠手串，目光从沈清辞身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她身边的丽嫔，正凑趣地说着什么，逗得慕容嫣眉梢轻挑，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没离开地上的沈清辞。
    “起来吧。”慕容嫣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听不出喜怒。
    “谢贵妃娘娘。”沈清辞缓缓起身，依旧垂着眼帘，姿态恭顺。
    “听说你前些日子得了皇上的青眼，升了常在？”慕容嫣端起茶盏，用茶盖轻轻撇着浮沫，“倒是好福气。”
    “臣妾能有今日，全凭皇上恩典，贵妃娘娘照拂。”沈清辞语气谦卑，“臣妾蒲柳之姿，能得皇上一瞥，已是天大的幸事，不敢奢求其他。”
    “哦？”慕容嫣放下茶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沈修是个老实人，怎么教出个这么会说话的女儿？”
    这话里的讥讽，傻子都听得出来。画春在一旁紧张得手心冒汗，沈清辞却依旧镇定如常，微微屈膝道：“娘娘谬赞了。家父教臣妾的，唯有”谨守本分”四字。臣妾入宫以来，日夜谨记，不敢有丝毫逾越。”
    “谨守本分？”丽嫔在一旁搭腔，声音尖利，“沈常在刚升了位份，就该多学学宫里的规矩。昨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怎么就来得那么晚？莫不是觉得自己得了皇上几句夸奖，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这便是来找茬了。昨日给皇后请安，她确实到得稍晚了些，只因路上遇到景仁宫的一位嬷嬷，被拉住说了几句话。这点小事，竟也传到了昭阳殿。
    沈清辞心中了然，面上却露出惶恐之色，连忙跪下：“臣妾知错！昨日是臣妾的不是，路上偶遇张嬷嬷，多聊了几句，耽搁了时辰，绝非有意怠慢。还请贵妃娘娘、丽嫔娘娘恕罪！”
    她姿态放得极低，将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不辩解，不推诿。
    慕容嫣看着她伏在地上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轻蔑，随即又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取代。这沈清辞，倒是比她想象中更能忍。
    “罢了，”慕容嫣挥了挥手，“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也难免。以后记着，这宫里，最要紧的就是”规矩”二字。别仗着有几分小聪明，就忘了自己的斤两。”
    “是，臣妾谨记贵妃娘娘教诲。”沈清辞恭声应道。
    慕容嫣又随意问了几句沈清辞家里的事，沈清辞都一一作答，言语间滴水不漏，既不显得张扬，也不显得怯懦，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对慕容嫣的敬畏。
    这场“教诲”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直到慕容嫣觉得有些乏了，才让她退下。
    走出昭阳殿，沈清辞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画春搀扶着她，小声道：“小主，那慕容贵妃也太欺人太甚了！”
    沈清辞摇摇头，示意她噤声，声音压得极低：“祸从口出。在这宫里，谁不是踩着刀尖过日子？忍一时，方能图长远。”
    回到碎玉轩，沈清辞才松了口气，端起画春递来的热茶，一饮而尽。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才驱散了些许寒意。
    “小主，您打算就这么一直忍着吗？”画春不解。
    “不忍，又能如何？”沈清辞放下茶盏，目光沉静，“慕容嫣有丞相府做靠山，又深得圣宠，我们现在与她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可……”
    “可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沈清辞打断她，“今日慕容嫣的敲打，是警告，也是试探。她想看看我是不是个软柿子，是不是苏贤妃那边的人。”
    “那苏贤妃那边……”
    “苏贤妃？”沈清辞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她是个聪明人，不会轻易站队，更不会做赔本的买卖。我们与她，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正说着，院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画春出去一看，又是素心。
    “沈小主，我家主子请您过去一趟，说是那盆绿萼梅开得正好，想请您一同品鉴。”素心依旧是那副沉稳模样。
    沈清辞略一思索，便应了下来：“替我谢过贤妃娘娘，我这就随你去。”
    景和宫的陈设，与昭阳殿的奢华不同，透着一股雅致清幽的气息。殿内燃着淡淡的檀香，墙角摆着一盆绿萼梅，枝头缀着星星点点的白花，散发着清冽的香气。
    苏凌薇正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卷书，见沈清辞进来，放下书卷，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清辞来了，快坐。”
    “多谢贤妃娘娘。”沈清辞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今日去昭阳殿，没受什么委屈吧？”苏凌薇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沈清辞心中一动，苏凌薇的消息倒是灵通。她笑了笑，语气轻松：“劳娘娘挂心，贵妃娘娘只是教导了臣妾一些宫里的规矩，并无不妥。”
    苏凌薇抬眸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你能这么想，就好。慕容贵妃性子骄纵，你刚升了位份，她敲打你几句，也是常事。”
    “娘娘说的是。”
    “不过，”苏凌薇话锋一转，“也不能总让人欺负到头上。这宫里，一味退让，只会让人觉得你软弱可欺。”
    沈清辞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苏凌薇放下茶盏，目光落在那盆绿萼梅上：“你看这绿萼梅，看似柔弱，却能在寒冬中绽放，凭的就是一股韧劲。这宫里的日子，就像这寒冬，想要活下去，不仅要忍，更要有风骨。”
    她顿了顿，转过头，看着沈清辞：“皇上近日在翻看前朝的《河渠志》，似乎对治水之事颇为上心。你父亲是翰林学士，想必你也读过些相关的书籍吧？”
    沈清辞心中豁然开朗。苏凌薇这是在给她递消息！皇帝的喜好，向来是后宫嫔妃争夺圣宠的关键。苏凌薇将这个消息告诉她，无疑是给了她一个机会。
    “臣妾幼时曾随父亲读过一些，只是才疏学浅，不敢妄言。”沈清辞谦虚道。
    “不妨事，”苏凌薇笑了笑，“皇上也并非要听什么高论，只是偶有兴致罢了。你若有机会在皇上面前提起一二，或许能得皇上另眼相看。”
    “多谢娘娘提点。”沈清辞郑重地起身行礼。
    “举手之劳。”苏凌薇摆摆手，“你我同在宫中，互相扶持是应该的。只是……”
    她话锋又一转，语气带着几分意味深长：“有些事，知道就好，不必四处宣扬。尤其是在某些人面前，更要谨言慎行。”
    沈清辞明白她的意思，是让她提防慕容嫣，也让她守口如瓶，不要泄露消息的来源。
    “臣妾明白。”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无非是些诗词书画、花草景致的话题，看似随意，却处处透着试探与机锋。沈清辞越发觉得，苏凌薇绝非表面那般温婉无害，她的心思之深，手段之高，恐怕不在慕容嫣之下。
    离开景和宫时，沈清辞的心情复杂。苏凌薇的示好，让她看到了一丝希望，但也让她更加警惕。这后宫之中，没有免费的午餐，苏凌薇今日帮了她，日后定然要她回报。
    回到碎玉轩，沈清辞立刻让画春找来几本关于治水的书籍，连夜研读。她知道，这是苏凌薇给她的机会，也是一个考验。她必须牢牢抓住这个机会，才能在这深宫中站稳脚跟。
    几日后，沈清辞借着给皇帝送亲手抄写的《河渠志》节选的机会，再次见到了萧彻。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萧彻看着沈清辞递上来的书卷，只见上面字迹娟秀，批注精到，不由有些意外。
    “这些批注，是你自己写的？”萧彻问道。
    “回皇上，臣妾只是一时兴起，胡乱写了些浅见，让皇上见笑了。”沈清辞垂首道。
    萧彻仔细看了看，眼中露出赞赏之色：“你的见解虽浅，却有几分道理。看来你父亲教女有方啊。”
    “皇上谬赞了。”
    萧彻放下书卷，看着沈清辞：“你倒是与其他嫔妃不同，不好胭脂水粉，反倒对这些枯燥的书籍感兴趣。”
    “臣妾只是觉得，这些书籍中蕴含着古人的智慧，读来能开阔眼界。”沈清辞从容答道。
    萧彻笑了笑：“难得你有这份心。今日朕心情好，就赏你些笔墨纸砚，让你好生研读。”
    “谢皇上恩典。”
    沈清辞知道，自己又向前迈了一小步。但她也明白，这只是开始。慕容嫣的敌意，苏凌薇的算计，还有后宫中其他虎视眈眈的眼睛，都让她不敢有丝毫懈怠。
    夜深人静，沈清辞坐在灯下，看着皇帝赏赐的笔墨纸砚，心中思绪万千。她知道，自己已经卷入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而这场战争的残酷之处在于，你永远不知道身边的人，究竟是敌是友。今日的盟友，或许明日就会变成致命的敌人。
    沈清辞轻轻叹了口气，拿起笔，在宣纸上写下“忍”字。
    在这深宫中，忍，是最好的武器，也是最无奈的选择。
    但她相信，总有一天，她不再需要忍。她要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自己，保护身边的人。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朱墙之上，映出一片清冷的光晕。而墙内的暗流，却依旧在汹涌地涌动着，不知何时，就会掀起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