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御史的书房比沈彻想象中还要寒酸。
    四壁书架上的书册多有磨损，案头的砚台裂了道缝，却还在用。老御史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官袍，鬓角的白发沾着潮气，咳嗽声断断续续，像是风一吹就要散架。
    “吏部小吏？”周御史盯着沈彻，浑浊的眼睛里带着审视，“深夜冒雨来访，所为何事？”
    沈彻没直接回答，只从怀里取出那份江南盐运司的明细，双手递了过去。“大人先看这个。”
    周御史接过明细，起初只是随意翻看，可看着看着，他原本佝偻的脊背竟一点点挺直了，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手指在“漕运损耗”那一行重重一点，声音因激动而发颤：“这数目……张启年竟敢如此！”
    沈彻垂着眼，适时补充：“晚辈整理旧档时偶然发现，这损耗明细上的签字人，是张侍郎的亲随王三。听说王三去年刚在京城买了三进的宅院，还纳了两房妾室——以他的俸禄，怕是不够。”
    周御史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砚台都跳了跳：“贪赃枉法！中饱私囊！”他看向沈彻，眼神复杂了许多，“你为何要将此事告知老夫？”
    “晚辈只是看不惯有人借公务之名行苟且之事。”沈彻低下头，语气谦卑，“何况周大人素有清名，此事交由大人处置，方能还朝廷一个公道。”
    这话半真半假。他的确看不惯，但更看重的是周御史与张启年的旧怨。把这把刀递到周御史手里，对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刺出去。
    周御史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又有几分锐利：“你这小吏，倒是会选人。也罢，此事老夫管定了。”他看着沈彻，“你想要什么？”
    “晚辈不敢奢求。”沈彻抬起头，目光坦诚，“只求大人日后若有机会，能记得晚辈今日这举手之劳。”
    他要的从不是金银，而是人情。在这朝堂上，人情有时比权力更管用——尤其是从一个可能翻身的御史身上欠下的人情。
    周御史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好，老夫记着了。你且回去，此事老夫自有安排。”
    沈彻起身告辞，走出周家院门时，雨已经小了。他没直接回住处，而是绕到了靖王府外的街角。
    这里是三皇子赵奕的府邸。如今朝堂上，太子与三皇子斗得最凶，张启年是太子的左膀右臂，若张启年倒了，最高兴的莫过于三皇子。
    沈彻找了个隐蔽的角落站定，看着王府的灯火，耐心等待。他知道，以周御史的性子，今夜必定会草拟弹劾奏章，而这消息，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开。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就见一个黑影从王府侧门溜了出来，脚步匆匆，朝着御史台的方向去了。沈彻认得那人，是三皇子的心腹太监。
    他笑了笑，转身往回走。周御史弹劾张启年，太子必然会保，届时朝堂上必定争论不休。而三皇子只需在一旁添柴加火，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些。
    至于他自己？
    他只是个偶然发现问题的小吏，把证据交给了该交的人，之后的风波，与他无关。
    第二日清晨，吏部衙门刚开门，关于周御史要弹劾户部侍郎张启年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飞遍了整个京城官场。
    李主事把沈彻叫到跟前，脸色有些难看：“听说那盐运司的明细，是你找出来的？”
    沈彻低着头，一副惶恐的样子：“回大人，晚辈只是按规矩整理旧档，没想到会牵扯出这些……”
    “糊涂！”李主事斥道，“张侍郎是太子跟前的人，周御史又与他不对付，这浑水也是你能蹚的？”
    “晚辈知错。”沈彻恭顺地应着，心里却清楚，李主事看似斥责，实则是在试探他的立场。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有人高喊着“圣旨到”，整个吏部的人都慌忙出去接旨。
    宣旨的太监尖着嗓子宣读，内容却是让吏部核查江南盐运司近三年的账目——显然，是周御史的弹劾起了作用，皇上动了疑心。
    李主事接了圣旨，脸色变幻不定。核查账目，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若是真查出问题，负责核查的人便能立下功劳。可若是查不出，或是得罪了太子一党，后果不堪设想。
    “沈彻。”李主事忽然开口，目光落在沈彻身上，“你既然能发现那份明细，对盐运司的账目想必有些了解。这次核查，你跟着去。”
    这是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成，则有功；败，则可能成为替罪羊。
    沈彻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谢大人信任，晚辈定当尽心竭力！”
    他知道，李主事这是在甩包袱，也是在观望。但他接了——这是风险，更是机会。
    只要能在核查中再找到些“有用”的东西，把水搅得更浑，他就能借着这股东风，再往上挪一步。
    走出吏部时，阳光正好，驱散了连日的阴雨。沈彻抬头看了看天，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
    张启年的倒台，只是开始。这朝堂之上，人人都在为自己算计，他不过是其中一个。
    区别只在于，他要的，从来都比别人更直接，也更不择手段。
    核查江南盐运司账目的队伍，三日后出发。沈彻背着简单的行囊，跟在队伍后面，走出了京城城门。
    前路如何，他不知道，也不在乎。他只知道，每一步都要踩在对自己最有利的地方。
    就像此刻，他已经在盘算，到了江南，该如何从那些混乱的账目里，挖出更多能为自己所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