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兴安岭的积雪开始缓慢消融，露出底下深褐色的土地和顽强冒头的嫩绿草芽。冰河解冻，发出“咔咔”的巨响，奔腾的雪水带着巨大的力量冲刷着河床。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万物复苏的生机。
    陈烬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他的皮肤被山风和阳光镀上了一层健康的深色，身体在持续的高强度劳作和跋涉中变得结实有力。眼神不再是初来时的空洞迷茫和怯懦，沉淀出一种属于森林的沉静和专注。他能熟练地劈开最硬的冻木，能仅凭风向和云层判断天气变化，能循着最模糊的兽踪找到水源，能在风雪中凭借记忆和本能找到归途。乌特部语虽然依旧磕绊，但日常交流已无大碍，甚至能听懂一些狩猎和森林的专门术语。他成了乌力楞里一个沉默但不可或缺的劳力，额尼会自然地吩咐他去做更重要的活计，林娜会叽叽喳喳地拉着他讲更多森林的趣事，连那些曾经嘲笑过他的年轻猎手，偶尔也会在搬运重物时招呼他搭把手。
    然而，守林员，不仅仅是一个劳力。那是森林的耳目，是抵御入侵者的第一道防线，是维系这片古老林海平衡的守护者。陈烬知道，他还差最后一步。
    这一天清晨，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清理过积雪的乌力楞营地中央。所有的族人都被召集起来，连平日很少露面的几位长者也拄着拐杖，安静地站在一旁。气氛肃穆而庄重。林海峰站在人群中央，穿着他那件最庄重的、镶着复杂纹饰的狍皮袍子，神情肃然。
    林星野站在父亲身边，同样穿着整洁的猎装，腰杆挺得笔直，如同山崖边的青松。他的目光沉静地扫过人群，最后落在站在人群边缘、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的陈烬身上。
    林海峰环视众人，用浑厚低沉的乌特部语缓缓开口：“山神白那恰在上，祖先的英灵在侧！兴安岭的林子，是我们的家，是驯鹿的草场，是飞禽走兽的巢穴！守护这片林子，是流淌在我们乌特部人血液里的责任！”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古老的力量，在寂静的营地中回荡。
    “今天，”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炬地投向陈烬，“有一个外来的孩子，汉人的孩子，陈烬。他在风雪中被阿什库尔带回了家。他像林间的松鼠一样勤劳，像初生的鹿崽一样学习我们的语言和规矩。他用眼睛发现了盗猎者的毒刺，用双脚丈量了林子的角落，用勇气在暴风雪中跟随着指引回到了家！”
    族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陈烬身上，有审视，有好奇，也有隐隐的认可。陈烬的心跳得如同擂鼓，手心全是汗。
    “森林不会拒绝任何一颗愿意守护它的心！”林海峰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宣告的力量，“陈烬！”
    陈烬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挺直了胸膛，向前一步。
    林海峰从旁边一位长者捧着的桦皮托盘上，拿起两样东西。
    第一件，是一把猎刀。不是林星野那把锋利的钢刀，而是一把样式古朴的短刀。刀鞘是陈旧的桦树皮制成，刀柄是磨得光滑温润的鹿角，刀身不长，泛着幽暗的乌光，显然有些年头了，刃口也并不特别锋利，但透着一股沉甸甸的、饱经风霜的厚重感。
    “这把”乌塔罕”（猎刀），”林海峰将刀递向陈烬，目光灼灼，“是部落里一位老猎人生前用过的。它砍断过勒住驯鹿的套索，劈开过堵住山路的倒木，也驱逐过闯入营地的野狼。它不锋利，但足够坚韧。拿着它，用它守护林子里弱小的生灵，劈开通往生机的路，斩断伸向森林的黑手！记住，刀锋对着敌人，刀背留给自己人！”
    陈烬伸出微微颤抖的手，郑重地接过这把沉甸甸的猎刀。鹿角刀柄入手温润，仿佛还带着老猎人手掌的温度。他紧紧握住，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种庄严的承诺。
    第二件，是一个崭新的桦皮水壶。壶身用柔韧的桦树皮精心缝制，外面涂着防水的松脂，壶口塞着软木，壶身上用烧红的铁签烙着一个简单的图案——一只昂首挺立的驯鹿。
    “这个”木刻恩”（水壶），”林海峰将水壶递给陈烬，“装着兴安岭最干净的水，也装着乌力楞对你的信任。带着它，行走在林子深处，记住水的源头，记住生命的甘泉。无论走多远，口渴时，想想这片林子给你的活命水！”
    陈烬双手捧过水壶，光滑的桦皮触感带着森林的清新气息。他抬起头，迎向林海峰的目光。族长的眼神不再锐利逼人，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交付责任的重托。
    林海峰最后看向自己的儿子：“阿什库尔·林星野！”
    “在！”林星野朗声应道，上前一步。
    “从今天起，陈烬，就是你的守林搭档！他的眼睛，就是你的眼睛！他的脚步，就是你的脚步！他的安危，就是你的安危！你们要像雄鹰的双翼，共同守护这片林海！用你们的眼睛去发现危险，用你们的脚步去丈量边界，用你们的生命去捍卫家园的安宁！你们，能做到吗？”林海峰的声音如同雷霆，在每个人心头炸响。
    林星野猛地转头，看向陈烬。他的眼神深邃如潭，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是责任，是信任，是嘱托，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深深压抑的炽热。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停在两人之间。
    陈烬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在血管里奔涌。他看着林星野伸出的手，看着那双映着晨光和自己的眼睛，看着周围族人肃穆而期待的目光，看着手中沉甸甸的猎刀和水壶。孤儿院的冰冷、漂泊的孤独、死亡的恐惧……所有过往的阴霾，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庄严的仪式驱散。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激动、感激和誓言都压在心底，伸出自己同样带着薄茧的右手，稳稳地、用力地，握住了林星野的手！
    那只手，温暖、宽厚、布满硬茧，带着磐石般的力量和令人心安的温度。两只年轻的手，一只属于森林之子，一只属于漂泊的孤魂，在这一刻，在古老的山林见证下，在族人的目光中，紧紧相握！无声的誓言，在掌心交汇的灼热温度中传递、烙印！
    “能！”林星野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能！”陈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响亮。
    阳光穿透云层，毫无保留地洒落在营地中央，照亮了两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照亮了那把古老的猎刀和崭新的桦皮水壶，也照亮了这片他们即将用生命去守护的、苍茫浩瀚的林海雪原。松涛阵阵，如同亘古的低语，为新生的守护者送上无声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