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沉默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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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对陈烬而言,是在温暖与笨拙、感激与忐忑中交替的缓慢复苏。
冻伤的手脚在一种散发着奇异草香的、黑乎乎的膏药涂抹下,麻痒刺痛逐渐减轻。林星野的母亲,一位沉默寡言却眼神温和的乌特部妇人额尼(母亲),每日会按时送来温热的汤药和食物。食物很简单,大多是浓稠的肉粥、烤得焦香的列巴(一种耐储存的面饼)、或者切块的、炖得软烂的兽肉。味道原始而浓烈,带着山林最直接的气息,对陈烬饥饿已久的肠胃来说,却是无上的美味。
身体的恢复比想象的快,或许是年轻,或许是大山赋予的生命力本就顽强。但心灵的隔阂与文化的壁垒,却像仙人柱外厚厚的积雪,需要他一点点去融化、去跨越。
语言是第一个难关。乌力楞里,日常交流多用乌特部语,那是一种充满韵律却对陈烬来说如同天书般的语言。急促的辅音、悠长的元音,在他听来像林间的鸟鸣兽吼,只能捕捉到零星的、带着明显情绪的片段。当额尼指着火塘边的木桶,用乌特部语示意他去打水时,陈烬只能茫然地站在原地,像个误入异域的傻子,脸颊窘迫得发烫。
“额尼说,”一个清脆的、带着好奇的女声响起,用的是生涩但清晰的汉语,“那个,水桶,外面,雪,干净的雪,装满,拿回来。”陈烬循声望去,只见皮帘掀开一条缝,探进来一张圆圆的、红扑扑的小脸,眼睛亮晶晶的,像林间的小鹿。是林星野的妹妹,林娜。她大概十二三岁,穿着一身同样镶边的狍皮小袄,头上戴着毛茸茸的皮帽,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被哥哥捡回来的“汉人哥哥”。
陈烬连忙点头,笨拙地拿起那个几乎到他腰高的沉重木桶,掀开皮帘走了出去。刺骨的寒风瞬间让他打了个哆嗦。仙人柱外是一片被积雪覆盖的小小营地,几座类似的圆锥形仙人柱错落分布,被高大的松林环绕。他按照林娜的指示,走到营地边缘,费力地扒开表层的浮雪,露出下面相对干净的积雪,用木桶一点点装满。沉重的木桶装满雪后变得异常笨重,他咬着牙,一步一滑地往回拖,在雪地上留下歪歪扭扭的痕迹。等他把木桶拖回仙人柱内,放在额尼指定的位置时,额尼只是看了一眼桶里压得实实的雪,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但陈烬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极淡的、或许是认可的东西。
劈柴是另一项艰巨的任务。林星野丢给他一把沉重的、带着厚厚木柄的斧头。营地边缘堆放着粗大的、被冻得硬邦邦的松木段。陈烬学着林星野的样子,将一段木头竖在木墩上,深吸一口气,抡起斧头狠狠劈下!
“当!”一声闷响,火星四溅。斧刃只在木头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巨大的反震力却震得陈烬虎口发麻,手臂酸软。他憋红了脸,再次抡起斧头。这一次,斧头劈歪了,带着巨大的力量砸在木墩边缘,差点脱手飞出。
旁边传来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陈烬抬头,看见几个在附近整理兽皮的年轻乌特部小伙正看着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其中一人用乌特部语大声说了句什么,引起一阵哄笑。陈烬听不懂,但能感受到那笑声里的轻视。他脸上火辣辣的,一股屈辱感涌上心头,却又无力反驳。他只能低下头,咬紧牙关,再次举起沉重的斧头,一下,又一下,笨拙而固执地劈砍着那段顽固的木头。汗水很快浸湿了他单薄的里衣,在寒冷的空气中蒸腾起白汽。
不知劈了多少下,木段终于发出“咔嚓”一声脆响,裂成了两半。陈烬喘着粗气,抹了把额头的汗,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只大手伸了过来,直接拿走了他手中的斧头。
是林星野。他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脸上没什么表情。他随手拎起另一段更粗的木段,稳稳放在木墩上。没有助跑,没有夸张的姿势,他站定,腰背挺直如同山间的青松,握斧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带着一种流畅而充满力量的美感,猛地挥下!
“嚓!”一声干脆利落的轻响,仿佛只是切开了一块松软的奶酪。粗大的松木段应声裂开,断口光滑平整。
林星野看也没看劈好的柴,随手将斧头插在旁边的雪地里,目光落在陈烬身上,言简意赅:“腰发力。看准纹路。”他的汉语依旧生硬,却直指要害。说完,他转身走向驯鹿群的方向,留下陈烬对着那两段光滑劈开的柴火发愣。
照顾驯鹿幼崽是陈烬唯一觉得不那么艰难,甚至有些慰藉的工作。那几头刚出生不久的小鹿,毛茸茸的,有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和细长的腿,像雪地里笨拙的精灵。它们似乎对这个沉默的、气息陌生的“两脚兽”并不排斥。当陈烬小心翼翼地将额尼准备好的、用温热兽奶混合着捣碎的草根糊糊端到它们面前时,小家伙们会立刻围拢过来,伸出粉嫩的舌头急切地舔舐着木碗,发出满足的“哼哼”声。陈烬蹲在一旁,看着它们贪婪地吸吮,感受着它们温热的鼻息喷在手上,一种奇异的、平静的暖流会缓缓流过他冰冷的心田。他会伸出手,极其小心地、用指腹轻轻触碰小鹿柔软卷曲的皮毛。小鹿抬起头,湿漉漉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没有躲闪。那一刻,语言不通的隔阂、笨拙带来的窘迫,似乎都被这纯粹的生命温度融化了。
林娜成了他学习乌特部语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主动的小老师。小姑娘似乎对这个“哑巴”哥哥充满了好奇和同情。她会趁着哥哥和父亲不在,偷偷溜到陈烬干活的地方,指着各种东西,一遍遍地教他发音。
“火塘——”图鲁”(tūlū)!”林娜指着燃烧的火堆。
“图…鲁…”陈烬艰难地模仿,舌头像打了结。
“水——”木刻”(mùkè)!”林娜拿起水瓢。
“木…克…”发音依旧怪异。
“驯鹿——”鄂伦”(èlún)!”林娜指向远处悠闲嚼着苔藓的鹿群。
“饿…伦…”陈烬努力纠正。
小姑娘教得认真,陈烬学得更是无比专注,每一个音节都用力地记在脑子里。然而,语言的壁垒并非朝夕可破。一次,额尼让他把一小袋晒干的蘑菇递给正在缝补皮袍的邻居老阿妈。陈烬听懂了“蘑菇”的发音——“莫罗”(mòluó),也听懂了老阿妈的名字。他拿起袋子,走到老阿妈面前,努力回想林娜教的“给”怎么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情急之下,他指着袋子,又指指老阿妈,憋红了脸,终于蹦出一个词:“莫罗!阿妈!”意思是“蘑菇!阿妈!”
老阿妈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一个善意的笑容,接过袋子,用乌特部语温和地说了句谢谢。陈烬松了口气,正要离开,旁边一个正在磨猎刀的小伙子却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指着陈烬,用乌特部语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同伴喊:“听见没?他说”莫罗”(蘑菇)!哈哈!他说”莫罗阿妈”!哈哈,”莫罗”(蘑菇)和”莫日根”(屁股)差不多音!他差点喊阿妈”屁股”!哈哈!”
虽然听不懂具体内容,但那夸张的笑声和周围人忍俊不禁的表情,让陈烬瞬间明白了自己肯定闹了大笑话。他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僵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他和哄笑的小伙子之间。林星野不知何时回来了,他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还在笑的那个年轻人,眼神并不凶狠,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那小伙子的笑声像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讪讪地低下头继续磨刀。
林星野没说什么,只是走到陈烬身边,拿起旁边一个空着的桦皮篓,塞到他手里,然后用清晰而缓慢的汉语说:“去河边,打水。”木刻”(水),沿着营地后面那条踩出来的小路,走到底就是。用这个篓装雪,雪化了就是水。”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刚才的哄笑从未发生过。
陈烬接过桦皮篓,低着头,快步走出了营地,逃离了那令人难堪的空气。冰冷的寒风拂过滚烫的脸颊,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他沿着林星野指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河边。心里五味杂陈,有窘迫,有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激。林星野没有安慰他,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但他那无声的解围,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日子就在这样磕磕绊绊、沉默又努力中一天天过去。陈烬像一颗被丢弃在石缝里的种子,在陌生的土壤和严寒中,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和那份微弱的、被给予的温暖,顽强地扎下根,努力地伸展着枝叶。他依旧沉默寡言,眼神里藏着深深的过往和挥之不去的孤独,但他劈的柴越来越像样,打的水桶越来越满,照顾驯鹿的动作也日渐熟练。额尼偶尔会在他默默干完一堆活后,递给他一块温热的列巴。林娜会在他独自坐在角落时,跑过来塞给他一颗烤得喷香的松子,叽叽喳喳地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讲着森林里的小鸟和蘑菇。
而林星野,始终像一座沉默的山。他很少主动和陈烬说话,但陈烬能感觉到他那无处不在的、平静的关注。在他笨拙地学习乌特部语时,林星野会不经意地路过,准确地纠正他一个关键的发音;在他劈柴累得手臂发抖时,林星野会面无表情地接过斧头,几下劈好剩下的木柴;当他抱着沉重的草料走向鹿圈时,林星野会顺手分走一大半重量。
一次晚饭后,陈烬主动收拾碗筷,学着额尼的样子,用雪块仔细擦拭油腻的木碗。林海峰坐在火塘边,用一把小刀专注地削着一根细长的木棍,似乎在制作箭杆。他头也没抬,用汉语淡淡地问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陈烬耳中:“力气恢复得差不多了?”
陈烬手一抖,差点把碗掉在地上。他连忙稳住,低声回答:“…嗯,好多了。”
林海峰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再次审视着他,目光似乎比第一次见面时少了几分纯粹的审视,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明天,跟阿什库尔进林子。看看雪,认认路。”他的语气不是商量,而是决定。说完,便低下头,继续削他的箭杆,仿佛只是随口吩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陈烬的心却猛地一跳。进林子?跟林星野?这不仅仅意味着他开始接触乌力楞赖以生存的核心领域,更像是一种隐晦的接纳信号。他下意识地看向林星野。林星野正用一块油石打磨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猎刀,闻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表示知道了。
火塘的光跳跃着,映照着林星野轮廓分明的侧脸,也映照着陈烬眼中悄然燃起的一点微弱的星火。那是对未知的忐忑,更是对融入、对证明自己价值的,一丝渺茫却真实的期待。仙人柱外,风雪依旧呼啸,但在这方寸温暖之地,两颗年轻而孤独的灵魂,正以沉默为桥梁,在严酷的生存与异质的文化夹缝中,悄然靠近。属于他们的林海岁月,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