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暂时的家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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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驯鹿稳健的步伐如同大地沉稳的心跳,穿透风雪的咆哮,将最后一点刺骨的寒意隔绝在身后那厚实温暖的壁垒之外。陈烬的意识沉浮在无边的黑暗与暖意交织的混沌里,像一片终于找到港湾的残破小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世纪,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松木燃烧的暖香、动物皮毛的膻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烟火气息钻入他的鼻腔,将他从深沉的昏睡中轻轻唤醒。
    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光线昏暗柔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奇特的圆锥形结构——粗壮的松木椽子向上收拢,形成一个稳固的尖顶,覆盖着厚厚的、深棕色的桦树皮和兽皮。中央,一个用石块垒砌的低矮火塘正熊熊燃烧,跳跃的火焰将温暖的光和影投射在圆形的、被烟熏得微黑的**上。空气温暖而干燥,带着松脂和久远岁月沉淀的独特气息。
    “仙人柱……”一个陌生的词汇在陈烬混沌的脑海中浮现,伴随着林星野在风雪中那句“回家”的低语。这里就是家?他艰难地转动眼珠。
    视线有些模糊,但他能感觉到自己正躺在一张厚实的、铺着柔软兽皮的矮榻上。身上盖着的毛皮褥子异常厚重温暖,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却贪婪地汲取着这份久违的暖意。身上的湿冷衣物已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略显宽大、但干净柔软的、同样带着兽皮气息的衣裤。冻伤的手脚传来一阵阵麻痒刺痛的感觉,提醒着他生命正在缓慢复苏。
    火塘边,一个高大沉稳的身影背对着他,正用一根长柄木勺缓缓搅动着吊在火上的铁锅,锅里散发出浓郁的、带着肉香的蒸汽。是那个将他从雪地里捡回来的乌特部少年。他脱去了厚重的风雪外袍,只穿着一件深色的、镶着彩色布边的狍皮坎肩(“苏恩”),露出线条流畅结实的手臂。火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下颌线绷紧,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力量感。
    就在这时,厚重的皮帘门被掀开,一股寒气裹挟着雪花卷入,又被迅速隔绝在外。一个身材同样高大、面容刚毅、鬓角已染风霜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更为厚实考究的狍皮袍,腰间束着宽皮带,悬挂着一柄古朴的猎刀。他的目光如同鹰隼,瞬间扫过整个仙人柱,最终精准地落在了矮榻上的陈烬身上。那目光锐利、审视,带着毫不掩饰的疑惑和一种无形的威压,让刚刚感到一丝暖意的陈烬瞬间如坠冰窟,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
    “阿什库尔(林星野的乌特部名)。”中年男人的声音低沉有力,如同松涛滚动,用的是乌特部语。
    林星野闻声立刻放下木勺,转过身,恭敬地微微颔首:“阿玛(父亲)。”他的目光在父亲和陈烬之间快速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海峰——这位乌力楞的族长,目光沉沉地落在陈烬脸上,用生硬但清晰的汉语问道:“汉人?从哪里来?为什么一个人倒在林子里?”每一个问题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陈烬刚刚回暖的心上。
    陈烬的喉咙干涩发紧,如同被砂纸磨过。他张了张嘴,试图发出声音,却只发出几声嘶哑的咳嗽。巨大的恐惧和过往的冰冷记忆瞬间攫住了他。孤儿院冰冷的铁门、护工警惕的眼神、同伴们探究又带着恶意的低语……“来历不明”带来的永远是猜忌和排斥。他该如何解释?说自己是逃出来的孤儿?谁会相信?谁会收留一个无根的浮萍?他垂下眼睫,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手指死死攥紧了身下的兽皮。
    “阿玛,”林星野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有意无意地挡在了陈烬和父亲锐利的目光之间,“他冻坏了,差点死在雪里。我遇见他时,他已经说不出话。”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陈述事实的语气。
    林海峰的视线转向儿子,眉头微蹙:“阿什库尔,你知道规矩。乌力楞不轻易收留外人,尤其是来历不明的汉人。大雪封山,食物本就紧张。”他的话语平静,却字字如重锤,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也敲打在陈烬脆弱的心弦上。那“外人”二字,像冰锥一样刺入陈烬的耳中。
    林星野沉默了片刻,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他再次抬起头,直视着父亲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恭敬温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磐石般的坚定和责任感,那是属于未来族长的雏形。
    “阿玛,”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温暖的仙人柱内,“规矩是人定的,生命是腾格里(天神)赐的。我遇见了他,不能看着他冻死在外面,那是违背山神白那恰的旨意。”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火塘边悬挂的几块上好的、尚未来得及处理的狍子皮,又看向门外风雪的方向,“我知道家里的难处。开春之前,我的那份口粮,分他一半。我猎到的鹿,第一头最好的,归公仓。我那头刚成年的驯鹿”莫日根”,也先算作担保。”他报出的,是部落里极有价值的财产。
    林海峰的眼神微微一凝。儿子的话,尤其是搬出了山神的意志,以及他提出的具体而沉重的“担保”——牺牲自己的份额,贡献额外的猎物,甚至押上了他心爱的、代表着财富和未来的驯鹿,这分量远超他的预期。他看着儿子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决心,又瞥了一眼矮榻上那个瘦弱、苍白、眼神里盛满恐惧和绝望的少年。那少年身上散发出的,是一种被世界彻底抛弃后的死寂气息,与这充满生命力的仙人柱格格不入。
    半晌,林海峰才沉沉地开口,依旧是乌特部语,语速很慢,目光锐利地钉在林星野身上:“阿什库尔,乌力楞的担子,以后要落在你肩上。你的每一个决定,都关乎族人的信任。收留他,会引来议论,也可能带来麻烦。你,想清楚了?为他,值得?”
    林星野没有丝毫犹豫,他挺直了脊背,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向父亲:“阿玛,我想清楚了。规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他倒在那里,我看见了,这就是腾格里的安排。麻烦,我来担。值不值得……”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陈烬因为紧张而蜷缩起的手指上,声音低沉了几分,“等他活过来,能说话了,再问他自己值不值得活下去吧。但现在,他需要一条活路。”最后几个字,斩钉截铁。
    火塘里的松枝噼啪作响。仙人柱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风雪在门外呜咽。林海峰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复杂,有审视,有考量,最终,那锐利的锋芒似乎收敛了一丝。他不再看陈烬,只是对着林星野,用汉语沉声道:“人是你带回来的,你负责看好他。伤好了,能干活了,就让他干活。乌力楞,不养闲人。”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掀开皮帘,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风雪中。
    沉重的皮帘落下,隔绝了寒风,也暂时隔绝了那道令人窒息的威压。仙人柱内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林星野略显沉重的呼吸声。陈烬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一松,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抬起头,看向那个为他挡下风暴的背影,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眶不受控制地涌上一股酸涩的热意。
    林星野转过身,脸上那份面对父亲时的刚毅和沉重已经褪去,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他走到矮榻边,蹲下身,拿起旁边一个粗糙的木碗,从吊锅里舀了大半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肉香的汤,又小心地撇开浮油。他动作不算特别轻柔,但带着一种利落的细心。
    “喝吧。”他将木碗递到陈烬唇边,声音恢复了那种带着乌特部韵律的汉语,“肉汤,加了驱寒的草药。喝了,暖和。”
    碗沿触碰到了陈烬干裂的嘴唇。那滚烫的温度和浓郁的香气瞬间刺激了他麻木的感官。他颤抖着伸出僵硬的手,想要接过碗,却使不上力。林星野没有松手,只是稳稳地端着碗,微微倾斜,让温热的汤汁缓缓流入陈烬口中。
    第一口热汤滚过喉咙,带来一阵刀割般的刺痛,随即是久旱逢甘霖般的巨大慰藉。一股暖流顺着食道蔓延至四肢百骸,驱散了骨髓深处最后一丝顽固的寒意。陈烬贪婪地小口吞咽着,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混合着汤汁,无声地滑落脸颊,滴在粗糙的兽皮褥子上。
    林星野默默地看着,没有出声安慰,只是稳稳地端着碗,耐心地喂着。直到碗里的汤见了底,他才放下碗,用一块干净的布巾,动作略显生疏地擦去陈烬脸上的泪痕和汤渍。
    “我叫阿什库尔·林星野,”他看着陈烬的眼睛,认真地介绍自己,然后又指了指门外,“刚才,是我阿玛,林海峰,乌力楞的族长。”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最后用汉语清晰地补充道:“这里,暂时是你的家。活下去,别的,以后再说。”
    家……
    这个字眼再次被这个叫林星野的少年说出,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承诺和不容置疑的力量。陈烬望着他火光映照下坚毅的侧脸,感受着胃里那团久违的暖意,冻僵的心湖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悄然地松动了一下。活下去。是的,他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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