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风雪邂逅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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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2年冬大兴安岭深处北纬53°
    冷。一种超越了人类语言所能描述的、纯粹的、绝对的冷。
    这不是城市里零下十几度带着干燥气息的寒冷,这是西伯利亚寒流裹挟着亿万年来亘古冰原的死亡气息,毫无阻碍地横扫过广袤无垠的兴安岭林海。风,是这片白色地狱的主宰。它不再是流动的空气,而是亿万把淬了冰的、无形的剔骨钢刀,发出一种持续不断的、低沉而恐怖的呜咽,像是远古巨兽在深渊里永无休止的咆哮。这呜咽声钻进耳膜,钻进骨头缝里,足以让最坚强的心脏也为之冻结、碎裂。
    天地间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只剩下令人绝望的、无边无际的白。天空是铅灰色的、沉重的、低垂的幕布,仿佛随时会压垮这片被冰雪蹂躏的大地。密集的雪片不再是轻柔的飘落,而是被狂风撕扯着、抽打着、疯狂地旋转、切割,形成一片片白色的混沌漩涡。视线被压缩到极限,十步之外,便是翻腾不息的、吞噬一切的白色浓雾。
    在这片混沌的白色地狱里,一个渺小的、几乎被风雪抹去的黑点,正在艰难地蠕动。
    陈烬。
    十六岁的身体裹在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单薄且破败的棉衣里,那点可怜的填充物被严寒榨干了最后一丝暖意,变得像冰冷的铁片,僵硬地贴在身上。风轻易地穿透所有缝隙,带走皮肤表面最后一点可怜的温度。裸露在外的脸颊和手背,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紫色,布满了冻伤的裂口,渗出的细小血珠瞬间凝结成暗红的冰粒。嘴唇干裂开几道深深的口子,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细密的、尖锐的疼痛,吸进的空气如同冰碴,一路割进肺里。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时间在这片永恒的白色里失去了意义。意识如同风中的残烛,在昏聩的边缘摇曳。沉重的双腿每一次抬起都耗尽全身的力气,深陷在及膝的雪中,再拔出时,带起冰冷的、沉重的负担。雪灌进早已湿透、冻硬的破旧棉鞋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身体的热量正被这无情的白色大地贪婪地吮吸殆尽,四肢百骸传来一种麻木的、沉重的钝感,继而是深入骨髓的、如同无数钢针攒刺的剧痛——那是身体在发出最后的、濒死的警告。
    视野开始模糊、晃动,眼前飞舞的雪花扭曲成怪诞的光斑。脑海里只剩下一个被严寒冻得僵硬的本能:不能停。停下,就是被这白色彻底吞噬,变成一具被风雪迅速掩埋的、僵硬的雕塑。像他在林场边缘见过的那些冻僵的狍子,保持着奔跑的姿态,生命却早已被严寒抽空。
    父母的脸庞在模糊的意识里一闪而过,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金属扭曲的尖啸、还有覆盖着白布的担架……这些画面被刺骨的寒冷冻结成冰,碎裂成尖锐的棱角,反复刺穿着他麻木的心。接着是孤儿院,那扇永远冰冷沉重的铁门,护工们疲惫而麻木的眼神,孩子们在饥饿和寒冷中滋生的、带着兽性的欺凌……一股混合着绝望、屈辱和强烈憎恶的火焰,曾短暂地灼烧过他冰冷的心房,支撑着他砸开那扇禁锢他的窗户,一头扎进外面更广阔、也更残酷的冰天雪地。
    逃!逃离过去!逃离那令人窒息的牢笼!哪怕前方是未知的、更深的炼狱!
    这念头曾像火种一样点燃了他。可现在,这火种在这极致的严寒中,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即将熄灭的余烬。他漫无目的地走了多久?几天?几周?方向早已迷失。兴安岭太大了,大到足以吞噬一切渺小的希望。食物早已耗尽,最后一点干硬的饼屑在两天前就化为了乌有。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胃,带来一阵阵空虚的绞痛,但这痛感也被寒冷侵蚀得模糊不清。
    “呃……”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破旧风箱**的气音。他试图吞咽,干涸的喉咙如同砂纸摩擦,带来一阵灼痛。身体晃了晃,膝盖一软,整个人重重地向前扑倒,陷入厚厚的积雪中。冰冷刺骨的雪沫瞬间灌进他的口鼻,呛得他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
    好累……好冷……
    就这样睡过去吧……睡过去就感觉不到冷了……感觉不到痛了……
    这个念头如同魔鬼的低语,带着诱人的甜腻,丝丝缕缕地缠绕上他濒临崩溃的意识。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试图睁开都需要耗费莫大的意志力。身体深处最后一点求生的本能,在无边无际的严寒和疲惫面前,显得如此微弱,如此可笑。
    他趴在雪地里,脸贴着冰冷刺骨的雪层,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向着无边的黑暗深渊坠落。视野的边缘开始收缩,黑暗如同墨汁般从四周蔓延上来,吞噬着那片单调的白色。耳边狂风的呜咽声似乎也变得遥远、模糊……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一阵不同寻常的声音穿透了风雪的屏障,如同微弱的电流,刺入他混沌的大脑。
    不是风的嘶吼,也不是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那是一种……有节奏的、沉闷的“噗噗”声,像是沉重的物体有规律地踏在深厚的积雪上。其间还夹杂着几声低沉的、温热的、带着生命气息的“哼哧”声,像是某种大型动物发出的鼻息。
    陈烬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力,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几乎冻僵的脖颈,将沉重的眼皮掀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风雪依旧肆虐,白色的混沌在眼前翻腾。然而,在视线的尽头,在那片被风雪模糊的幕布之后,一个巨大而模糊的轮廓正穿透白幕,缓缓显现。
    那轮廓高大、沉稳,带着一种与狂暴风雪格格不入的、磐石般的坚定。它似乎有着弯曲向上的枝桠状结构……不,不是树枝……是角!巨大的、分叉的角!在那雄壮的、覆盖着厚厚毛发的躯体之上!
    在那巨兽的脊背上,稳稳地坐着一个身影!
    风雪太大,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能看到一个包裹在厚重毛皮中的、挺拔的轮廓。那人微微前倾着身体,锐利的目光如同穿透迷雾的探照灯,正精准地扫过这片被死亡笼罩的雪原。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度恐惧和最后一丝渺茫希望的战栗,瞬间席卷了陈烬的全身。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嗬…嗬…”声,如同濒死的幼兽。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试图抬起一只手臂,指向那个方向,一个求救的信号,却只是让手指在冰冷的空气中无望地痉挛了一下。
    下一秒,那雪原上的骑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那锐利的目光猛地聚焦在他所在的位置!即使隔着狂暴的风雪和遥远的距离,陈烬也仿佛能感受到那目光的穿透力,如同实质的火焰,灼烧着他最后一点求生的意志。
    他看到那人影猛地挺直了背脊,一个果断的手势挥下。座下的巨兽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四蹄发力,速度骤然加快,如同离弦之箭,破开厚重的雪浪,朝着他倒卧的方向,坚定不移地冲刺而来!
    积雪在巨兽有力的铁蹄下飞溅,那沉闷的“噗噗”踏雪声如同擂响的战鼓,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震动着陈烬身下冰冷的大地,也震动着他已经濒临停滞的心跳。
    近了!更近了!
    巨大的阴影带着风雪的寒气,笼罩了他。他甚至能闻到那巨兽身上浓烈的、混合着汗味和森林气息的膻味,感受到它喷出的、带着白色雾气的滚烫鼻息喷在自己脸上。风雪似乎被这庞然大物阻挡了一瞬。
    一个身影矫健地翻下兽背,动作利落得如同雪豹。沉重的翻毛皮靴“嗵”地一声落在陈烬身边的雪地里,积雪瞬间被压实。
    陈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转动眼珠。
    视线被风雪模糊,又被冻出的生理性泪水覆盖。他只能看到一个高大、健硕的轮廓蹲伏下来,挡住了部分呼啸的风雪。一张年轻、棱角分明、带着山林间野性与坚毅气息的脸庞,正凑近他,占据了他整个模糊的视野。那双眼睛,如同兴安岭深处最清澈、也最深邃的湖泊,此刻正清晰地倒映着他濒死的狼狈。那眼神里没有惊愕,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野兽般的专注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一只带着厚厚茧子、却异常温暖的大手,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迅速探向他的鼻端,感受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气息。指腹粗糙的触感刮过冻伤的皮肤,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随即,他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特的、如同风吹过白桦林的韵律感,穿透了风雪的咆哮,清晰地、有力地砸进他即将陷入黑暗的意识深处:
    “抓紧!别睡!”
    声音的主人用的是汉语,发音有些生硬,带着明显的乌特部语口音,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温度,砸在陈烬冰封的心湖上。
    紧接着,陈烬感觉身体一轻,一股巨大的、温暖的力量将他从冰冷的雪地里整个捞了起来!他僵硬的身体撞进一个异常宽阔、厚实、散发着惊人热量的胸膛。那热度透过对方厚重的皮袍(狍皮“苏恩”),如同岩浆般瞬间包裹了他冻僵的躯体,带来一种几乎要将灵魂都灼伤的剧痛和随之而来的、灭顶般的舒适。
    他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那头巨大驯鹿宽阔而温暖的脊背上。鹿背厚实的毛发和身下巨兽散发的蓬勃热气,将他从下方包裹。而那个高大的身影,那个将他从死亡边缘拖回来的乌特部少年,也随即利落地翻身上鹿,坐在了他的身后。一只强壮的手臂环过他的腰身,将他牢牢地、稳固地箍在自己滚烫的胸膛与鹿背之间,形成一道隔绝风雪的、坚实的壁垒。
    “驾!”
    一声短促有力的呼喝,带着森林的韵律。座下的驯鹿发出一声低沉的应和,迈开稳健有力的步伐,调转方向,重新冲入了狂暴的风雪之中。风雪再次扑面而来,但这一次,他的后背紧贴着一个源源不断散发着生命热量的源头,身体被牢牢护住,不再是无依无靠的浮萍。
    在意识彻底沉入温暖的黑暗之前,陈烬模糊地感觉到自己的头无力地靠在了身后那人厚实的肩膀上。一个低沉而令人心安的声音,带着温热的气息,拂过他冻僵的耳廓,清晰地送入了他的脑海:
    “我们回家。”
    “家……”
    这个遥远得如同隔世、冰冷得如同梦魇的字眼,此刻从这个陌生乌特部少年的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如同投入冰湖的最后一块火炭,瞬间蒸腾起一片温暖的白雾。陈烬最后一点紧绷的意志力,在这句话带来的、难以言喻的安全感中,彻底松懈下来。
    黑暗温柔地、彻底地包裹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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