搪瓷罐子在地上滚了两圈，水渍在地上晕开一片深层。
    “晶、晶体管收音机？”他结结巴巴地说，弯腰去捡罐子时手指微颤，“我、我不知道，我哪懂…这些啊……”
    楚安之的目光落在他发红的耳尖上，轻笑一声：“是吗，那你知道三极管怎么测好坏吗？”
    楚技术员，为何要问他这问题？
    这是1979年的农村，别说三极管了，连电灯泡都是稀罕物。
    林玫后颈发凉，但尽可能平静的说的：“不、不会啊，那是个…啥？”
    楚安之没有直面回答，而是靠在桌边，食指轻轻地敲着那本《电子技术基础》，眼里含着笑，却不达眼底：“这样啊…听闻这本书是苏联专家的内部资料权限，没几个人见过…”
    他顿了顿，说：“但你看这书的表情……”一步步走近林玫，“像是见过更详细的呢。”
    屋外下起大雪，雪花扑籁籁地打在不久前糊好的窗户纸上。
    而林玖的心跳就想着雪花般在胸腔上汹涌的鼓动。
    “楚技术员，我、我真的不懂这些……”他的喉咙发紧，“我都、都是看了这本书才了解一点……”
    屋里煤油灯的光圈在墙上投下两个人交错的影子，林玫退到墙角，后背底上冰凉的土墙，而楚安之的气息混着墨香要把他笼罩住，像极了一只待宰的羔羊。
    “哦？那你懂什么？”楚安之抬起手，将他的衣襟抚平：“会修灶台，会糊窗户，还是会算化肥配比？”
    每说一句话就逼近一寸。
    “一个连县城都没去过的农村青年，怎么会知道”效率”这个词？”楚安之漫不经心的说。
    林玫瞳孔骤然缩紧，这是昨天在农技站，不小心脱口说出的：这样施肥效率太低了。
    楚安之的眸色深不见底，声音却温柔的像在哄小孩：“林玫啊，你到底从何而来的？”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轰”的一声闷响，两人同时转头。
    大部队的门被撞开，会计满头是雪地冲了进来：“林小子，你家房子被雪压塌了！”
    林玫脑子嗡的一声，拔腿就想往外跑，楚安之一把拽住他，抓起大衣跟上去。
    ──
    雪地里，他那间摇摇欲坠的土房早已塌的不像样了，房梁斜插在雪堆里，他那二婶正插着腰在废墟旁骂骂咧咧：“丧门星，你房子塌了，也连累到俺们家房子，里面的棉被粮食……”
    林玫家的房子与二婶家的房子比较近，塌的时候，那个振动也让二婶家的房子“受了点伤”。
    林玫站在雪中，破棉鞋很快就被浸湿，他忽然想起炕席底下那颗水果糖，现在他肯定和碎瓦木泥混在一起，再也找不到了。
    这时，一只温热的手突然握住它冻僵的指尖。
    “跟我住吧。”楚安之的温润嗓音响起，“公社宿舍理应有空床。”
    二婶立即尖着嗓门“这哪成啊？这不是浪费……”
    “我是知青办特派员。”楚安之从兜里掏出证件，上边的硬钢在雪光下泛着冷芒，“安置受众群体是我的责任”
    “更何况…这怎么叫浪费？宿舍就是人住的”楚安之冷冷的看着她。
    林玫看着证件上的全名：楚安之，X省电子工业局第二技术处，副主任工程师。
    他原以为楚安之只是普通的技术员。
    ──
    公社宿舍比在他那土房里温暖多了。
    楚安之问过没有多余的宿舍，便将林玫带回自己的宿舍。
    他住的房子是里外两间，外间办公，里间摆着一张大床。林玫抱着楚安之借给他的备用单人被褥，拘谨的站在门口：“我，我睡地上就行……”
    “上床”
    楚安之头也不抬的整理书桌：“明天还要去农技站报道，感冒了耽误事呢。听话”
    林玫耳根发烫，慢吞吞的挪到靠窗的位置，被褥有淡淡的樟脑味。
    他不知道为何，每次跟楚安志说话都结巴，好羞人……他偷偷的把脸埋进去深吸一口气，是晒过太阳的味道。
    楚安之晃了晃那本《晶体管电路原理》，对林玫说：“好奇这个吗？这是去年在深圳调研时弄到的”
    他随意翻开一页，语言平淡：“那边已经开始搞燃料加工，比我们这边先进十年不止……”
    顿了顿，深深的看着林玫说：“所以我对懂超前技术的人特别留意。”
    林玫缩了缩脖子，手不自觉的抓紧被褥。
    “比如……”楚安之随即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
    1979.1.3林玫说“土壤酸化问题”
    1979.1.13.林玫计算亩产时用了回归方程
    1979.1.17林玫脱口说出”光合合作”
    ……
    每一条后面都备注着精确的时间和场景。
    林玫脸色煞白，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就被观察得清清楚楚。
    所以之前对我的好都是…有目的性的吗？我以为我们是好朋友…
    煤油灯还在燃烧和飘动，仿佛在观赏他们的对峙。
    楚安之看着林玫苍白的脸色，心头不由得软了一些。
    ──
    他其实早就猜到了。
    林玫救他那天起，他就觉得这个青年不对劲，村里人或有麻木或有市侩，都在为温饱而奔波。
    但他那双眼睛，有着一种近乎纯良的执拗，我救他时闪过的决然和后面小心翼翼的笨拙。
    随着他们日复一日的相处，发现了更多有意思的事情。
    发现林玫就是他想找的同类，哪怕这个同类藏着一堆说不清的秘密。
    所以他才故意试探，他想看看这个“小傻子”到底装到什么时候。
    楚安之手指轻轻摩擦着笔记本的封面。想起自己在深圳调研时，看到一家港商投资的电子厂，那些流水线上的精密仪器让他感到震撼。
    那时他站在玻璃窗外，看着工人们熟练的组装电路板，心里涌起了一股近乎荒谬的冲动：
    他想要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哪怕只是一点点技术，哪怕……是要冒风险。
    可当他试探性的和上级汇报时，得到的却是严厉的警告：“安之，不要好高骛远，现在的重点是解决温饱问题”
    
    可此刻，看着林玫僵在床上，手指无意识的拽着被角，他忽然觉得没意思了。
    逼他干什么？反正他已经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了。
    *
    楚安之走到床边坐下：“林玫。”语气比平时更柔和许多，“我不是要审你”
    林玫睫毛颤了颤，没敢抬头。
    “我只是……”楚安之顿了顿，难得有些词穷：“想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林玫瑰终于开口，声音闷闷的。
    楚安之看着他低垂的脑袋，忽然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确认你是不是和我一样，见过……现在还不属于这的东西。”
    林玫猛的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
    楚安之看着他这小表情，笑了笑：“比如……你知道”电脑”是什么吗？”
    林玫的呼吸明显滞停了一下。
    这个专业术语在只不过香港和台湾在1970年普遍使用这个词，而1979年的国内农村肯定还没接触过。
    楚安之眯起眼睛，继续说：“电脑就是电子计算机，我在深圳的时候见过更先进的，我很想将那个技术带回来。”
    他迟疑了一下：“可回来后，没有人信。”
    林玫喉结滚动了一下，想了想小声说：“……我见过比那更厉害的。”
    楚安之的手指微微一顿。
    “能装在口袋里面的”电话”，一按就能和千里之外的人说话。”林玫瑰的声音越来越低。“还有……不用燃煤就能跑的车。”
    楚安之的呼吸微微发紧，便笑了：
    果然，林玫藏着的秘密比他想象的还要有趣。
    他那时还猜想，它的来历是跟某个科研教授有关，没想到…………
    “所以…”他尽量平稳激动的心跳开口：“你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林玫的肩膀缩了缩，没吭声。
    楚安之等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行，不想说就不说了”我们有得是时间…
    他直起身，顺手替林平安掖了掖被角，顺势在旁边躺了下来，“睡吧，明天还要去农技站。”
    林玫愣住：“你…不继续问了吗？”
    “问什么？”楚安之挑眉，“反正你跑不”
    林玫：“……”
    “对了，林玫，那种水果糖我屋里还有半斤”
    林玫的眼睛倏地亮了：“你怎么知……”
    “你那会儿见雪塌…你嘴里一直呢喃”糖果””楚安之笑眯眯的侧头看他。
    小心思被戳破，林玫羞红这脸了躲进被子里去了。
    —
    楚安之，你是……值得我信任吧。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