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新程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9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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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站穹顶巨大的玻璃天窗将正午阳光过滤成一片片晃眼的光斑,洒在熙攘的站台上。苏蔏提着简单的行李袋,站在抵达旅客的人潮边缘,看着褚烬言深蓝色的挺拔背影正与两名上海站派出所的民警进行最后的交接。他微微侧着头,下颌线绷紧,语速平稳地陈述着什么,偶尔抬手示意站台另一侧的方向——醉汉C正垂头丧气地被另两名便衣民警夹在中间带离。
    苏蔏的目光落在褚烬言制服袖口下露出的半截手腕上,指关节处那道旧疤在强光下泛着微光。
    旅途尘埃落定,疲惫如同浸透水的棉絮沉沉包裹着他,后腰那道熟悉的钝痛也在此刻越发清晰起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深处的旧伤。
    他轻轻吸了口气,江南初夏特有的湿润空气带着点黄浦江的水腥味,灌入肺腑,却没能驱散西北戈壁残留在他骨子里的干燥风沙感。
    站台的喧嚣、广播里字正腔圆的抵达提示、行李箱拖轮碾过地面的噪音……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唯有褚烬言在待避站星空下那句低沉而清晰的“管你行不行”,和他唇齿间残留的、带着夜风凉意与星辰清辉的触感,依旧滚烫地烙在神经末梢。
    交接似乎结束了。
    褚烬言接过对方递来的文件,利落地签上名字,随即转身。他的视线穿透涌动的人潮,精准地落在苏蔏身上。没有笑容,没有寒暄,只有那双墨黑的眼眸深处沉淀着一种经过长途跋涉后、尘埃落定的沉静,以及一丝不容错辨的专注。
    他大步走了过来,步伐沉稳有力,制服在光线下划出冷硬的线条,所过之处,拥挤的人流下意识地为他分开一条缝隙。
    “走。”他在苏蔏面前站定,声音低沉平稳,带着列车运行特有的细微震动感,拂过苏蔏的耳廓,也拂过心弦。
    一个字,干脆利落,没有询问,只有宣告。
    苏蔏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回应,褚烬言已经极其自然地伸手,接过了他手中那个并不沉重的行李袋。动作流畅,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强势。
    苏蔏的手指在空中虚握了一下,只触到微凉的空气。
    “去哪?”苏蔏下意识地问,声音带着旅途后的沙哑。
    褚烬言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目光示意他跟上。
    他一手提着苏蔏的行李袋,一手虚虚地护在苏蔏外侧,隔绝了推挤的人流,引领着他穿过喧嚣的站厅,走向出租车候客区。
    人流汹涌,褚烬言宽阔的肩背像一道屏障,将嘈杂和推搡隔绝在外。苏蔏跟在他身侧,后腰的钝痛似乎在这份无声的庇护下减轻了些许。
    直到坐进出租车后座,隔绝了外面鼎沸的人声,褚烬言才报出一个地址。苏蔏听清了,是上海铁路医院。
    “医院?”苏蔏转头看他,眉头微蹙,“我没事,就是有点累,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他不想在旅程刚结束时就去面对消毒水的气味和可能的检查。
    “有事没事,医生说了算。”褚烬言目视前方,侧脸线条冷硬如石刻,语气不容置疑,“秦队亲戚,号难约。”他口中的“秦队”,就是昨夜在待避站那通电话里联系的骨科专家。
    “秦队?”苏蔏更疑惑了,“哪个秦队?我……”
    “我战友,骨科一把刀。”褚烬言打断他,言简意赅,显然不打算详细解释这层关系是如何建立并动用的。他拿出手机,屏幕解锁,调出一个预约成功的界面,递到苏蔏眼前。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
    预约人:苏蔏
    科室:骨科运动损伤与复健中心
    专家:秦振峰(主任医师)
    时间:今日14:30
    地点:上海铁路医院门诊大楼7楼A区
    预约时间就在一个多小时后。
    苏蔏看着屏幕上的信息,一股莫名的情绪堵在胸口,是暖意,但更多的是被强行安排的烦躁。“褚烬言,”他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抗拒,“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腰是老毛病了,缓两天就好,不用这么大阵仗。”
    “清楚?”褚烬言收回手机,转过头,墨黑的眼眸沉沉地锁住苏蔏,那目光像手术刀,精准地剖析着他强装的平静,“清楚到在郑州站被行李撞一下,差点站不起来?清楚到在餐车差点把自己送到碎玻璃瓶底下去?”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冰冷的重量,砸在苏蔏试图筑起的防御上,“你那叫习惯性忽略,不叫清楚。”
    “我……”苏蔏被噎住,脸颊因被戳穿而微微发烫,也因褚烬言话语里毫不掩饰的指责而升起一丝恼怒,“那是意外!工作的时候谁能保证万无一失?我这么多年不也……”
    “这么多年?”褚烬言再次打断,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带着一种近乎逼视的压力,“苏蔏,你三年前挨的那一下,差点要了你的命。它没拿走你的命,但拿走了一部分你的健康,留下了这道疤。”他的目光如有实质般落在苏蔏后腰的位置,即使隔着衣物,“它每天都在提醒你,也在折磨你。你所谓的”没事”,是用透支和硬抗换来的。这一次,不行。”
    他的话语冰冷而直接,剥开了苏蔏长久以来包裹伤口的“习惯”外衣,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真相。
    车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车窗外城市掠过的光影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
    司机透过后视镜好奇地瞥了他们一眼。
    苏蔏紧抿着唇,扭头看向窗外飞逝的街景。外滩万国建筑博览群在黄浦江对岸显露出恢弘的轮廓,阳光在玻璃幕墙上跳跃,一片繁华盛景。
    可他却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冰冷的铁。
    褚烬言说得对,那道疤是枷锁,是警报器,每一次疼痛都是身体在抗议。可他习惯了将这抗议压下去,用“忍忍就过去了”来麻痹自己。
    褚烬言的强硬介入,像一把锋利的钥匙,试图撬开他紧锁的自我保护壳,这让他感到不安,甚至有些恐慌。他害怕面对伤情可能恶化的真相,害怕被贴上“脆弱”的标签,更害怕……欠下这份沉重的情。
    出租车平稳地驶入上海铁路医院大门。
    这是一家有着悠久历史的专科医院,主楼带着老式苏式建筑的厚重感,院内绿树成荫,弥漫着消毒水和草药混合的独特气味。
    挂号、缴费、等待。流程在褚烬言不容分说的主导下高效推进。苏蔏像个沉默的提线木偶,被褚烬言带着穿梭在门诊大厅拥挤的人流中。褚烬言高大的身形和冷峻的气质自带气场,排队的人群在他面前总是不自觉地让开些许空间。当苏蔏想从口袋里掏钱包支付专家挂号费时,褚烬言的手已经更快一步,将一张银行卡递进了收费窗口。
    “我自己来。”苏蔏伸手想拦。
    “队里的体检福利。”褚烬言面不改色,语气平淡地撒了个谎,手指在POS机上利落地输入密码。打印凭条的声音清脆响起。
    苏蔏的手僵在半空,看着那张薄薄的缴费凭证被褚烬言随手塞进装病历的塑料袋里。一股强烈的、被剥夺了自主权的憋闷感涌上心头。“褚烬言!”他终于忍不住,在走向专家诊室外的候诊区时,在相对安静的走廊拐角处,一把拉住了褚烬言的手臂。
    褚烬言停下脚步,转过身。走廊顶灯的光线落在他深色的瞳孔里,映不出什么情绪,只有一片沉静的审视。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对吗?”苏蔏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压抑的火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从下车开始,去哪,做什么,看哪个医生,甚至付钱……你全都安排好了。我像个没有发言权的物件。褚警官,我知道你职责所在,关心同事,但我不是你手下的兵,不需要你事无巨细地”管”到这个地步!”
    他攥着褚烬言小臂的手指微微用力,浅蓝色制服的袖口被捏出褶皱。后腰的钝痛在情绪激动下似乎又尖锐了几分,提醒着他此刻的狼狈。
    褚烬言的目光扫过苏蔏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又缓缓上移,落在他因愠怒而微微发红的眼角和紧抿的唇线上。那眼神深邃,像幽潭,将苏蔏的愤怒和委屈都无声地吸纳进去。
    “你说得对,”褚烬言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穿透了苏蔏愤怒的表象,“你不是兵。我也不是在执行公务。”他顿了顿,墨黑的眼眸牢牢锁住苏蔏,清晰地映出对方此刻的样子,“所以,管你,不是职责,是我想。”
    他向前逼近了小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近得苏蔏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带着淡淡烟草味的温热气息,以及那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我想管你腰上的伤,管你是不是又在硬撑,管你下次会不会再把自己置于危险里。”褚烬言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敲在苏蔏的心鼓上,“在车上,我是乘警,要管的是整列车的人。但现在,在这里,”他微微低头,气息拂过苏蔏的额发,“我只想管你一个,苏蔏。”
    “我想”两个字,被他用如此冷硬而郑重的语气说出来,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量,瞬间击溃了苏蔏所有愤怒筑起的堤坝。
    不是命令,不是职责,仅仅是他“想”。这比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更具冲击力。
    苏蔏怔住了,所有准备好的反驳和抗拒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仰头看着褚烬言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深邃的墨色里翻涌的、毫不掩饰的关切与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情感。那只攥着褚烬言手臂的手,力道不知不觉地松开了。
    就在这时,电子叫号屏冰冷地响起:“请苏蔏到7楼A区3诊室就诊。”
    机械的女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紧绷而微妙的气氛。褚烬言眼中的激荡迅速沉淀,恢复了惯常的沉静。
    他后退半步,拉开了距离,然后轻轻推了下他的后背:“到你了。”
    力道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推动。
    诊室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走廊的嘈杂。室内光线明亮,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淡淡的、类似薄荷的药膏气味。
    秦振峰主任五十岁上下,穿着整洁的白大褂,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温和。他并未因褚烬言的存在而显出惊讶,显然已提前知晓情况。
    “小苏同志是吧?坐。”秦主任指了指诊桌前的椅子,语气平和,带着专业医生的从容。他的目光在苏蔏略显苍白的脸色和下意识挺直的腰背上快速扫过,又看了一眼站在苏蔏侧后方、如同沉默守护者般的褚烬言。
    苏蔏依言坐下,将手中的病历本和之前的检查资料(褚烬言不知何时已帮他整理好)递了过去。
    秦主任接过,翻看得非常仔细。当看到三年前的急诊记录和手术摘要时,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记录上写着:“……锐器刺伤,深度约8cm,伤及腰背筋膜及深层肌肉,距右肾外侧缘不足1cm……清创缝合,抗感染……”
    “小伙子,这伤的位置很险啊。”秦主任放下病历,示意苏蔏站到诊室中央铺着蓝色消毒垫的检查床上,“来,趴下,衣服撩起来我看看。”
    苏蔏依言照做,动作因为紧张和腰部的僵硬而显得有些迟缓。
    冰凉的消毒垫触感透过薄薄的T恤传来。当他撩起后腰的衣服,露出那道深褐色、边缘略显扭曲的陈旧疤痕时,诊室里似乎静了一瞬。
    疤痕斜斜地趴在苏蔏白皙的后腰皮肤上,靠近脊柱右侧,长约十公分,像一条狰狞的蜈蚣。即使在愈合多年后,依旧能看出当初缝合的针脚痕迹和周围组织轻微的挛缩。
    秦主任戴上一次性手套,手指带着专业医生的冷静和力度,开始触诊。他的指尖沿着疤痕边缘按压,感受着皮下的硬度,又向周围的肌肉群推按探查。
    他的动作精准而富有经验,一边按一边询问:
    “这里疼吗?钝痛还是刺痛?”
    “往下一点呢?按压有没有牵扯感?”
    “放松,试着弓一下腰……好,停,到这里是不是有拉扯感?”
    “平时久站或者弯腰后,疼痛会加剧吗?影响睡眠吗?”
    他的问题直指要害。苏蔏起初还能强作镇定地回答“还好”、“有一点”,但随着秦主任按压的深入,触及到疤痕深处粘连的筋膜和紧张的肌肉束时,一阵阵清晰的酸胀刺痛感让他额头渗出了冷汗,回答也变得简短而吃力。
    “唔……疼。”
    “有牵扯……”
    “会……影响。”
    褚烬言站在一旁,双手抱臂,身体站得笔直,如同一尊冷硬的雕像。
    但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秦主任按压的手指,看着苏蔏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的肩胛和瞬间绷紧的脊线。当秦主任的手指用力按压在疤痕中心某个点,苏蔏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身体猛地一僵时,褚烬言垂在身侧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秦主任收回了手,摘掉手套,神色凝重。“小苏,情况比我想象的要麻烦些。”他坐回诊桌后,在电脑上调出刚才触诊时记录的电子病历。
    “从触诊和你的描述看,问题主要在这里。”他用电子笔在电脑屏幕上调出一张腰部肌肉解剖图,精准地圈出几个区域,“三年前的锐器伤,虽然没伤及内脏,但深度足够,造成了腰背筋膜和深层竖脊肌、多裂肌的严重撕裂和损伤。当时的清创缝合处理了急性创伤,但后续可能缺乏系统有效的康复介入。”
    秦主任的笔尖在屏幕上移动,勾勒出复杂的肌肉线条:“这些深层肌肉,是维持腰椎稳定性的关键。它们的损伤和疤痕化愈合,导致了两个主要问题:第一,筋膜粘连。”他圈出疤痕区域,“就像两块湿布黏在一起干了,疤痕组织把肌肉层和筋膜层粘死了,限制了肌肉的正常滑动和收缩,导致活动受限和疼痛。第二,肌肉代偿失衡。”他的笔指向旁边的肌肉群,“因为深层稳定肌群功能受损,你身体会不自觉地调动表层更大块的肌肉(比如腰方肌、背阔肌)来代偿维持姿势和发力。这些大肌肉本来不是干这个的,长期超负荷工作,就会劳损、紧张、僵硬,反过来又加重了疼痛。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他看向苏蔏,语气严肃:“你现在的疼痛,不只是旧疤的问题,是整个腰部生物力学链条紊乱的结果。你所说的”习惯”和”硬抗”,本质上是在不断加重这种代偿和劳损。再这样下去,肌肉力量进一步失衡,腰椎稳定性持续下降,椎间盘承受的压力会异常增大,最终可能导致椎间盘突出、腰椎小关节紊乱等更严重的继发性问题。到那时,就不是简单理疗能解决的了。”
    冰冷的专业术语如同判决书,一字一句砸在苏蔏心头。
    他脸色更白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检查床的边缘。秦主任描绘的恶性循环和他自身日益加重的疲惫感、越来越频繁的疼痛完全吻合。
    原来不是他“忍忍”就能过去的,每一次的忽略,都在为更严重的崩溃埋下伏笔。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
    “那……秦主任,现在该怎么办?”苏蔏的声音有些发干。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秦主任语气缓和了些,透出职业的务实,“核心是两点:松解粘连,重建稳定。需要系统的物理治疗和康复训练。”他快速在电脑上开处方。
    “第一步,物理治疗。主要是两个手段:一、深层筋膜松解术(DeepTissueRelease)。”他解释道,“由专业治疗师用手法或工具(如筋膜刀),精准松解疤痕粘连区域和周围紧张的筋膜、肌肉,恢复组织滑动性。这个会比较痛,但必须做。二、悬吊运动疗法(SlingExerciseTherapy,S-E-T)。”他在屏幕上调出图片,展示着人体被悬挂在特制吊带系统中进行训练的器械,“利用悬吊系统卸掉部分重力,在无痛或微痛范围内,激活你那些沉睡的、功能受损的深层稳定肌群(比如腹横肌、多裂肌),让它们重新学会发力,逐步恢复维持脊柱稳定的本职功能。”
    苏蔏看着屏幕上那些复杂的器械和训练动作,听着陌生的术语,心头一片茫然。
    这需要多少时间?多少精力?会不会影响工作?
    “第二步,是长期的、规律的核心肌群强化训练。”秦主任继续道,“物理治疗是打基础,就像修好损坏的零件。但要让这台”机器”重新良好运转,还需要持续的锻炼来增强整体性能。主要是训练你核心区域的肌肉力量、耐力和协调性,比如平板支撑的进阶变式、鸟狗式、死虫式等等。这些训练,后期掌握了要领,可以在家或者利用列车上有限的空间进行。”他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褚烬言,“比如,列车的卧铺安全带,在安全的前提下,可以模拟简易悬吊点,辅助进行一些核心激活的训练。”这显然是对褚烬言昨夜那通电话里提到“列车员”、“工作强度”的回应。
    “治疗频率呢?”一直沉默的褚烬言突然开口,声音低沉。
    “初期需要密集一些。”秦主任看向他,“筋膜松解术,建议每周2-3次,持续4-6周,具体看恢复情况。悬吊训练(S-E-T),同样频率,与松解术配合。核心训练需要融入日常生活,每天坚持。等深层稳定肌群被唤醒,疼痛和功能明显改善后,频率可以降低到维持性训练。”他顿了顿,补充道,“治疗期间,要特别注意避免久站、久坐、突然弯腰发力等加重腰部负担的动作。工作强度……需要适当调整。”
    苏蔏的心沉了下去。每周2-3次,持续一两个月?这几乎意味着他需要频繁请假。而“避免久站弯腰”?这对一个列车员来说,几乎是天方夜谭。
    “费用……”苏蔏艰难地开口。
    “费用不用担心。”褚烬言的声音再次响起,斩钉截铁。
    他上前一步,从秦主任手中接过打印好的治疗单和缴费单,看也没看上面的金额,“先去缴费,预约第一次治疗时间。”他的语气恢复了那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仿佛刚才诊室里那番沉重的分析并未发生。
    苏蔏看着褚烬言手中那几张薄薄的纸片,它们此刻却像有千斤重。被诊断结果冲击的茫然、对治疗漫长过程的畏惧、以及对褚烬言再次“代劳”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和……委屈。
    他猛地从检查床上站起来,动作牵动了腰伤,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眼前一黑,踉跄了一下。褚烬言立刻伸手扶住他的胳膊。
    苏蔏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甩开了褚烬言的手。他抬起头,眼眶因为疼痛和翻涌的情绪而微微泛红,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褚烬言!够了!”
    他指着褚烬言手里的缴费单:“这是我的身体!我的伤!看什么医生,做什么治疗,花多少钱,我自己会决定!不用你一次次地替我做主,替我付钱!我不是你的责任!更不是你的负担!”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长久以来积压的憋屈和对那份沉重“关心”的恐惧。他害怕接受,害怕习惯,更害怕终有一天还不起。
    吼完,他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后腰的疼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诊室里一片死寂,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秦主任推了推眼镜,明智地保持了沉默,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
    褚烬言站在原地,深蓝色的制服在明亮的诊室里显得格外沉肃。他握着缴费单的手指微微用力,纸张边缘被捏得发皱。他看着苏蔏通红的眼眶和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他眼中那份混合着痛苦、倔强和深深无助的脆弱。
    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解释。只是沉默地看着他,那目光沉静得可怕,像暴风雨来临前压抑的海面。过了好几秒,他才极其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苏蔏混乱的心底:
    “苏蔏,看着我。”
    苏蔏下意识地抬起头,撞进褚烬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怒火,没有指责,只有一片沉沉的墨色,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洞悉他所有恐惧的了然,有对他强撑倔强的无奈,更有一种……近乎痛楚的怜惜。
    “你的腰伤,不是负担。”褚烬言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地敲在苏蔏心上,“它是你的一部分,是你守护过别人、也差点失去自己的证明。我管它,不是因为它麻烦,而是因为它连着你的命,连着你的疼。”
    他向前逼近一小步,距离近得苏蔏能看清他眼中自己苍白的倒影。
    “你问我是不是责任?”褚烬言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抿了一下,形成一个冷硬的弧度,“是。但不是乘警的责任。”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某个至关重要的东西,墨黑的眼眸牢牢锁住苏蔏,清晰地吐出三个字:“是我的。”
    “我的责任,就是让你这伤,少疼一点。让你这个人,能好好地、长久地,站在你想站的地方,守着你想守的车和人。”他的话语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占有欲和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彻底撕碎了苏蔏试图划清界限的幻想,“所以,这钱,我付。这治疗,你去做。没得商量。”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诊室里回荡。
    苏蔏彻底怔住了,所有的愤怒、委屈、抗拒,在这份直白到近乎霸道的宣言面前,如同冰雪消融。他看着褚烬言眼中那片沉静的墨色里燃烧的、毫不掩饰的决然和关切,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湿热。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所有的防线,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认命了,或者说,他接受了这份沉重而滚烫的“管”。
    褚烬言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不可查地放松了一丝。他没再说什么,转身,拿着缴费单,大步走向门口。背影依旧挺拔冷硬,却似乎卸下了无形的重担。
    复健治疗中心的环境与门诊截然不同。宽敞明亮的空间被划分成不同的功能区,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运动后汗水的混合气味,器械运行的轻响和训练师清晰的指令声交织在一起。
    苏蔏被安排在悬吊训练区。治疗师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笑容温和但动作干练的女性。她仔细核对了苏蔏的治疗单,引导他换上宽松的运动服,然后开始讲解S-E-T的基本原理。
    “苏先生,放松。我们先用悬吊系统帮你减轻一部分重力,降低腰部压力。”治疗师一边说,一边熟练地调整着天花板上垂下的红色宽幅吊带,示意苏蔏将骨盆区域稳妥地承托进去。随着吊带缓缓收紧,苏蔏感到身体被部分托起,腰部承受的来自地球引力的沉重感瞬间减轻了许多,那如影随形的钝痛也似乎得到了短暂的喘息。
    “好,感觉怎么样?”治疗师问。
    “嗯……轻松很多。”苏蔏如实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新奇。
    “好,我们现在开始第一步,核心激活。”治疗师站到苏蔏侧面,一手轻轻按住他下腹部靠近肚脐的位置,“来,试着想象把你的肚脐轻轻贴向你的脊柱方向……对,非常轻微地用力,不是吸肚子,是感觉这里深层有一块肌肉在收紧……”她耐心地引导着,手指施加着恰到好处的压力,帮助苏蔏感知那块名为“腹横肌”的深层稳定肌。
    这看似简单的动作,对于习惯了用表层肌肉代偿的苏蔏来说却异常艰难。他努力集中精神,试图调动那沉睡多年的肌肉,额头很快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治疗师不断调整着他的姿势,轻声鼓励:“对,感觉这里……再轻微一点……保持住呼吸……”
    褚烬言站在悬吊区域外围的透明玻璃观察窗外。他没有进去打扰,只是静静地伫立着,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雕像。
    深蓝色的制服在周围穿着运动服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穿透玻璃,牢牢锁定在苏蔏身上。
    他看到苏蔏被悬吊带承托着,身体微微离开地面,眉头因为专注和用力而紧紧蹙起,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
    他看到治疗师的手按在苏蔏腹部,引导着他寻找那微弱的肌肉发力感。他看到苏蔏因为动作不协调或找不到发力点而露出的挫败神情,也看到他在治疗师指导下终于成功激活深层肌肉时,眼中瞬间闪过的微弱亮光。
    汗水顺着苏蔏的鬓角滑落,沿着颈侧清晰的线条滚入衣领。每一次尝试发力,他后腰的肌肉都会在治疗师的观察下产生细微的反应。
    褚烬言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苏蔏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和身体信号——紧抿的唇线透出的倔强,因疼痛而瞬间绷紧的脊线,还有那偶尔泄露出的、因为进展缓慢而产生的茫然无措。
    治疗师引导苏蔏做了一个侧向平板支撑的变式,需要利用悬吊带维持身体侧倾,同时激活侧腹深层肌肉。这对苏蔏来说难度陡然增大。
    他努力维持着姿势,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汗水迅速浸透了运动服的后背,勾勒出清瘦却紧绷的肩胛轮廓。他咬紧牙关,脸色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玻璃窗外,褚烬言抱臂的姿势没有任何改变,但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指关节却无意识地、深深抠进了冰冷的窗台边缘。
    坚硬的金属窗台硌着指骨,留下清晰的印痕。他仿佛能透过玻璃,感受到苏蔏此刻承受的艰难和痛苦。
    那份想要分担却无能为力的焦灼感,如同细密的针,扎在心头。他的下颌线绷得极紧,眼神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翻滚着深不见底的心疼和一种无声的陪伴。
    时间在治疗师温和的指令声和苏蔏吃力的喘息中缓慢流淌。悬吊带上的红色布料被汗水浸湿,颜色变得更深。
    当苏蔏终于坚持不住,在治疗师的示意下放松下来,整个人如同脱力般挂在悬吊带上,大口喘着气时,褚烬言抠着窗台的手指才缓缓松开,留下几个清晰的、泛白的凹痕。
    他依旧站在那里,隔着明亮的玻璃,目光沉沉地笼罩着那个汗如雨下、疲惫不堪却依旧在努力的身影。
    阳光透过高窗洒落,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在这片充满汗水与坚持的空间里,他像一座沉默的山,用最冷硬的外壳,包裹着最滚烫的守望。
    归途的起点,从这扇观察窗外开始,锚定在苏蔏每一次艰难的呼吸和褚烬言无声的凝视里。

    作者闲话:

    秦主任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苏&褚:(争吵中)
    秦:(内心os)现在年轻人精力旺盛啊!跑完车还能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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