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地铁像一条疲惫不堪的金属巨蟒，在黑暗的腹腔里沉重地穿行。灯光惨白，映照着沈轩轩苍白的侧脸和眼下淡淡的青痕。他缩在角落的硬塑椅子上，沈轩轩很白，微分碎盖的短发。
    理工程序员标配的宽大灰格子衬衫，袖口被他下意识地卷了好几道，露出细瘦的手腕。鼻梁上那副略显笨重的黑框眼镜压得很低，镜片后的目光习惯性地垂落，只盯着自己磨旧的帆布鞋尖。
    失业，二次失业。
    冰冷的现实像地铁通道里灌进来的风，带着陈腐的气息，穿透单薄的衬衫，直往骨头缝里钻。
    “轩轩！哎呀，真是你！远远看着就像！”
    一个过分热情、带着点虚假甜腻的声音突兀地刺破车厢的沉闷。沈轩轩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像受惊的兔子。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镜片，落在几步外快步走来的女人身上。林薇。前同事。Hope公司市场部那个永远妆容精致、眼梢都带着算计的女人。
    林薇今天穿了身惹眼的玫红色套装裙，高跟鞋踩得车厢地板咔咔作响，一路引来不少侧目。她直接坐到沈轩轩旁边空位上，一股浓烈的香水味瞬间霸道地占据了沈轩轩的呼吸。林薇的手亲昵地搭上沈轩轩的胳膊，那力道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瞧你这蔫蔫的样子，还没找到下家？”林薇凑近，声音压低了点，却更显刻意，“别说姐不惦记你啊！姐摊上大事了！”
    沈轩轩试图不着痕迹地把胳膊从林薇手里抽出来，但对方抓得更紧了，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沈轩轩抿了抿没什么血色的唇，声音细若蚊呐：“林薇姐……你碰到什么事了？”
    “别提了！”林薇夸张地叹了口气，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手头负责的一个项目，核心数据库出了个要命的bug！老板只给我一天时间，搞不定立马卷铺盖滚蛋！我这急得呀，嘴角都起泡了！”她指了指自己精心描绘的唇线附近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红点，然后死死盯着沈轩轩，“轩轩，救命啊！全公司上下，谁不知道你是数据检修这块儿的顶尖高手？当年”幻境之城”服务器崩成那样，不也是你力挽狂澜？帮帮姐！就这一次！”
    沈轩轩的心往下沉。又是Hope。那个吞噬了他几年青春、最后又把他像垃圾一样扫地出门的地方。他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想挡住林薇那灼灼的、带着赤裸裸企图的视线，声音更低：“我……我离职了。很久没碰Hope的系统了。”
    “哎呀，系统底层逻辑都是相通的嘛！你的本事我还不知道？”林薇不由分说，另一只手也抓住沈轩轩的胳膊，几乎是把他从座位上拽了起来，“走走走！车马上到站了！姐请你喝最贵的咖啡！帮我看一眼，就一眼！姐后半生的饭碗就靠你了！”
    地铁恰好发出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停靠在站台。人流开始涌动。沈轩轩像一片身不由己的落叶，被林薇那股蛮力裹挟着，跌跌撞撞地下了车，又被强硬地拖进了电梯，一路向上，直达Hope公司所在的楼层。
    Hope的玻璃门无声滑开，一股混合着中央空调冷气和消毒水味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沈轩轩的脚步有瞬间的凝滞，像踩进一片无形的泥沼。明亮得刺眼的灯光，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天花板上冰冷的几何线条，一切都和他离开时毫无二致。只是那些曾经点头之交的同事，此刻投射过来的目光复杂而陌生，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让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感到一阵细密的刺痒。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脸埋得更低，只想把自己缩进那件宽大的格子衬衫里。
    林薇却毫无所觉，或者毫不在意，依旧拽着他，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一路穿过开放办公区，走向深处一条他从未去过的走廊。这里的灯光调得很暗，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还混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金属烧灼后的焦糊味。
    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金属门。林薇刷了卡，门锁发出低沉的“咔哒”声，向内滑开。
    门内的空间比预想的要大，却异常压抑。光线是惨淡的冷白色，几面巨大的屏幕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上面流淌着瀑布般的、意义不明的幽绿代码流。房间中央，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台造型极其前卫、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沉浸式VR设备，复杂的管线如同纠缠的蛇群，连接着主机。角落里，一个穿着笔挺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正背对着她们，专注地看着其中一块屏幕。
    “王经理，人带来了！”林薇的声音瞬间切换成一种谄媚的腔调，刚才的焦虑和急切神奇地消失了大半。
    男人转过身。王经理。Hope公司研发部主管，沈轩轩认得他，一个永远把“公司利益最大化”挂在嘴边的精明商人。他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落在沈轩轩身上，带着评估商品价值的审视。
    “沈工，好久不见。”他伸出手，笑容加深，“气色看着还不错嘛。”
    沈轩轩没有去握那只手。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目光越过王经理的肩膀，落在他身后那块巨大的主屏幕上。屏幕上依旧是疯狂滚动的绿色字符，如同某种躁动不安的生命体。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她，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脊椎。
    “林薇姐说……有紧急bug？”沈轩轩的声音很轻，带着警惕的沙哑。
    “对，对！就是它！”林薇抢着回答，几步冲到那台VR设备旁的操作终端前，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阵敲打，调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动态结构图，无数节点闪烁着明灭不定的红光，“轩轩你看，就是这里！第七逻辑层的核心校验模块，运行时总会产生无法追踪的数据溢出，像幽灵一样！我们试了所有常规方法，根本找不到源头！眼看测试期就要……”她求助般地看向王经理。
    王经理踱步过来，站在沈轩轩身侧，保持着一种令人不适的近距离。他身上的古龙水味道混合着消毒水，让沈轩轩有些反胃。
    “沈工，你是这方面的专家。Hope当初放你走，是公司的一大损失。”他语气诚恳，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
    沈轩轩尴尬一笑，内心OS：真是说谎不打草稿。
    “这个项目，对我们，对整个行业都至关重要。只有你，或许能看出问题所在。”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沈轩轩，带着不容置疑的期待。
    沈轩轩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和那股越来越浓的不安。他走上前，在冰冷的操作台前坐下。指尖触碰到键盘，那熟悉的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他推了推眼镜，强迫自己聚焦在屏幕上疯狂闪烁的红色节点上。代码流在他眼中迅速分解、重组。他调出调试工具，输入一串串指令，追踪着数据的流向。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的眉头越蹙越紧。
    不对。这逻辑结构异常复杂，充满了她从未见过的、极其古老甚至带着某种禁忌意味的底层指令集，这绝不是Hope常规项目的风格。那些溢出点的分布方式……更像是一种强制性的能量对冲，而非程序错误。他的指尖在键盘上悬停，犹豫着输入了一个更深层的核心诊断指令。
    “这个游戏bug……我怕是修复不了。”
    就在指令发送的瞬间——
    嗡！
    整个房间的灯光猛地一暗，随即剧烈地闪烁起来！操作台的主屏幕骤然爆发出刺眼欲目的猩红光芒！屏幕中央，那个代表核心校验模块的节点图像，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撕扯、融化、扭曲！
    沈轩轩猛地后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只见那团猩红的、蠕动的光斑中央，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条深邃的缝隙！
    缝隙猛地撑开！
    一只巨大、冰冷、充满非人恶意的眼睛，赫然占据了整个屏幕！
    那并非任何生物的眼球。它由无数旋转的、细小的黑色符文构成，瞳孔深处是一片旋转的、仿佛能吞噬灵魂的猩红旋涡。冰冷的、带着硫磺和腐朽气息的恶意，如同实质的寒流，透过屏幕，狠狠地刺入沈轩轩的视网膜，直抵大脑深处！
    “啊——！”
    林薇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踉跄着后退，撞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
    王经理一个冷眼过去：“乱叫什么？”
    沈轩轩浑身冰冷，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僵在椅子上，黑框眼镜后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剧烈收缩。寒意从尾椎骨炸开，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屏幕上那只魔眼，那纯粹的、不属于人间的恶意，那熟悉的、来自最深噩梦的符文结构……
    他猛地扭过头，苍白的脸上因震惊和愤怒而涌上一丝病态的红晕，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而尖锐地拔高，几乎撕裂了压抑的空气：
    “魔眼……”玄境”的核心标识？！你们……你们这群疯子！竟然还敢用”玄境”做游戏地基？！”
    那两个字——“玄境”——如同两块沉重的寒冰，砸在死寂的房间里。
    王经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狂热与冷酷的复杂神情。林薇缩在墙角，捂着嘴，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再不敢看屏幕一眼。
    “看来你果然认得它，沈工。”王经理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他向前一步，无形的压力迫向沈轩轩，“不愧是业内顶尖的数据架构师，一眼就认出了它的”血脉”。”
    屏幕上，那只由符文构成的魔眼依旧冰冷地注视着房间，猩红的瞳孔微微转动，仿佛锁定了沈轩轩的灵魂。每一次符文的流转，都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意。
    沈轩轩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操作台边缘，尖锐的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瞬。他想逃，双腿却像灌满了铅，被那魔眼冰冷的视线钉在原地。冷汗瞬间浸透了格子衬衫的布料，黏腻地贴在后背，带来一阵阵战栗。
    “疯子……你们都是疯子！”他的声音在抖，带着绝望的嘶哑，“”玄境”……那东西根本不是代码！它是……它是活的！是诅咒！接触它的人……”
    “都死了，对吗？”王经理平静地接过话头，语调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他踱步到主控台前，苍白的手指在另一个控制面板上轻轻一点。魔眼的影像瞬间缩小，被移到了屏幕角落，但它那冰冷的注视感丝毫未减。主屏幕的画面切换了。
    一张照片缓缓浮现出来。
    照片上的男孩笑得阳光灿烂，长发飞扬，穿着和沈轩轩身上几乎一模一样的旧格子衬衫，只是颜色更鲜亮些。他搂着沈轩轩的肩膀，背景是大学校园里喧闹的篮球场。沈轩轩在照片里显得有些拘谨，但脸上的笑意是发自内心的。
    一股尖锐的疼痛瞬间刺穿了沈轩轩的心脏，远比后背的撞击更甚。他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只能死死抓住冰冷的操作台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是陈铭，他大学时代唯一的朋友，也是后来在Hope一起熬夜写代码、一起对抗甲方奇葩需求的战友。一年前，陈铭负责一个高度机密的预研项目，项目代号……后来沈轩轩才知道，就叫“玄镜”雏形。项目突发严重事故，陈铭……没能出来。
    “陈铭……”沈轩轩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喉咙里堵着血腥味。巨大的悲伤和愤怒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脆弱的堤防。
    “陈铭是个天才，沈工。”王经理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沉重和惋惜，“这个”玄境”的原始框架，就是她倾注了全部心血为你量身打造的。他知道你对古老神秘学和程序架构的痴迷，想创造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送给你……可惜，天妒英才。”他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攫住沈轩轩惨白的脸，“不过项目在他手上出了意外，但我们……继承了它。我们对框架进行了大幅优化和”安全”调整，想让它真正面世，完成陈悦的遗愿。”
    “遗愿？”沈轩轩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燃烧着痛苦的火焰，“用这种东西？！完成遗愿？！你们把他当什么了？又把”玄境”当什么了？玩具吗？！”他气得浑身发抖，声音破碎，“我拒绝！这是禁忌游戏……根本……根本没过上市测试！你们是想让我做试验品？！我告诉你们，我死也不会碰这个鬼东西！”
    “拒绝？”王经理脸上的那点沉重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算计。他嘴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沈轩轩，看看你自己。二次失业，背着沉重的助学贷款，老家还有等着你寄钱回去的、体弱多病的母亲……现实世界的游戏规则，可比”玄境”残酷得多，它不讲道理，也不给你明码标价的机会，它只会无声无息地把你碾碎了，进入游戏对你来说，其实是一件好事啊。”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沈轩轩心里最脆弱的地方。他咬紧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摇晃。
    王经理捕捉到他瞬间的动摇，语气放缓，带着蛊惑：“你先别急着拒绝。想想陈铭。他最后的日子，心心念念的就是完成这个”礼物”。你真的忍心让他所有的努力，他为你构想的一切，都和他一起……永远埋在地下吗？”他伸出手指，再次点在控制面板上。
    主屏幕上的照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缓缓旋转的青铜齿轮虚影，充满了古老而沉重的机械质感。齿轮的每一个齿牙上都铭刻着细密扭曲的符文，与刚才魔眼上的符文如出一辙，只是此刻显得更加神秘而非邪恶。齿轮中心，暗金色的光芒如水波般荡漾开，逐渐凝聚成四个蚀骨森然的立体大字：
    致命系统—玄境。
    “我们非常尊重陈铭的构想，他是天才，同样我们也非常尊重你，沈工。”王经理的声音带着一种虚伪的庄重，“所以，我们在这个为你而生的世界里，预留了一个独一无二的角色。以你为原型，用你的名字命名——”沈轩轩”。”他手指滑动，齿轮虚影旁浮现出一个角色界面。
    界面上是一个3D建模的角色。微分碎盖的短发，略显宽大的、带着工装风格的深色外套，身形瘦削而干练。眉眼轮廓，赫然与此刻站在这里的沈轩轩有七八分相似！都很清秀好看。更引人注目的是角色属性栏里几个闪烁的技能图标：【初级数据感知】、【逻辑拆解（被动）】、【？？？（未解锁）】。
    “看，这是专属于你的”钥匙”。陈铭为你预留的”后门”。”王经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狂热，“只要你能进入游戏，找到并修复那个导致魔眼显现的核心bug，让”玄境”稳定运行……我们不仅立刻聘请你回来，担任首席架构师，薪资翻倍，还会承担你母亲后续所有的医疗费用。你只需要……进去，完成陈铭的愿望，也救赎你自己。”
    沈轩轩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建模角色上，钉在“沈轩轩”三个字上，钉在那些闪烁着熟悉光芒的技能图标上。绝望的冰窟和一丝被利用的、微弱到可怜的希望之火在他胸中激烈地撕扯、碰撞。现实的压力如同冰冷的铁壁，正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让他窒息。
    他的嘴唇无声地颤抖着，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却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斩钉截铁地吐出。
    王经理眼中精光一闪，知道火候到了。他不再给沈轩轩任何思考的时间，果断地朝角落里的林薇使了个眼色。
    早已准备好的林薇猛地扑上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支冰冷的金属注射器，里面晃动着诡异的幽蓝色液体。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绑架是犯法的!”沈轩轩瞳孔骤缩，爆发出惊恐的挣扎。但林薇的力气大得惊人，两个穿着安保制服、不知何时悄然进入房间的壮汉也迅速上前，一左一右死死钳制住她瘦弱的胳膊。
    冰冷的针尖毫无怜悯地刺破她颈侧的皮肤。
    “呃啊——！”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撕裂的剧痛瞬间炸开！那不是纯粹的物理疼痛，更像是有亿万根淬毒的冰针顺着血管疯狂涌入，直刺大脑深处！视野瞬间被狂暴的、混乱的色彩和扭曲的线条填满，尖锐的耳鸣几乎要刺穿鼓膜。现实世界的轮廓——惨白的灯光、冰冷的金属墙壁、王经理那张虚伪的脸——如同摔碎的镜子般片片剥落、消散。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边缘，在坠入那无边的、冰冷的黑暗深渊之前，沈轩轩最后感知到的，是身体被粗暴地塞进那台如同金属棺材的VR设备的束缚感，冰冷的接口像贪婪的毒蛇，狠狠刺入她的脊椎和后颈。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
    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