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断弦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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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56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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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迟将一沓打印出来的照片和论坛截图,一张张整齐地码放在父亲宽大的书桌上。过去两周,他几乎成了哥哥学校的“编外学生”,用“找老师请教问题”“和同学交流学习”等各种借口请假,只为收集那些触目惊心的证据。每张照片都像锋利的刀子,狠狠刻在他心上——周行被反锁在狭小的储物柜里,透过缝隙露出一双绝望的眼睛;周行的午餐被整盒倒进垃圾桶,他只能饿着肚子站在一旁;周行的作业本被撕得粉碎,纸片像雪花一样散落在他脚边……
照片上的周行总是低着头,黑框眼镜歪斜地架在鼻梁上,嘴角绷成一条隐忍的直线,仿佛早已习惯将所有情绪藏在沉默里。最让周迟心痛的是其中一张偷拍照:周行蜷缩在体育器材室的角落,校服领口被扯烂,露出一片苍白的皮肤,而照片边缘还能清晰看到黄志明等人嚣张竖起的中指,像根根毒刺扎进他眼里。
书房门被推开,周振海皱着眉头走进来,腋下夹着一份文件:“什么事这么急?我还有个跨国会议要——”他的目光扫过桌面的照片,后半句话戛然而止,眉头皱得更紧了。
“爸,哥在学校一直被人欺负。”周迟的声音因压抑着愤怒而微微颤抖,“这些只是最近两个月的,之前的我还没找到。”
周振海拿起一张照片,随意地看了看,又漫不经心地放下,语气平淡:“男孩子之间打打闹闹很正常,小摩擦而已。”
“小摩擦?”周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抓起最触目惊心的一张照片,举到父亲眼前——照片里,周行被几个人按在厕所冰冷的地板上,头发上沾着黏糊糊的不明液体,脸上还有清晰的巴掌印,“他们把哥锁在厕所隔间里泼冷水,在体育课上故意绊倒他让他摔断球拍,还在全校论坛上发帖子造谣侮辱他!这怎么可能是小摩擦?”
父亲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像是被刺痛,但很快又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周迟,”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哥哥已经十七岁了,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将来怎么在社会上立足?”
“这不是他的错!是那些霸凌者——”
“够了!”周振海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桌角相框里的全家福都微微晃动,“你以为我不知道?周行性格孤僻,不爱说话,又不合群,这才是问题的根源。如果他稍微正常一点,懂得和同学搞好关系,怎么会成为被针对的对象?”
周迟如遭雷击。父亲的话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剜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转向刚走进书房的母亲,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妈,你看看这些——”
林雅芝草草翻看了几张照片,眉头紧紧锁起,语气里满是担忧,却不是为周行的遭遇:“这事如果闹大了,被学校记下来,会影响小行的升学推荐。他马上就要申请大学了,不能留污点。”
“所以呢?”周迟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桌边缘,坚硬的木头刺进指甲缝,渗出细小的木屑也浑然不觉,“就让他继续被欺负,直到被毁掉为止吗?”
“你冷静点。”母亲按住他的肩膀,周迟能闻到她手上那股熟悉的栀子花香护手霜味道,此刻却只觉得冰冷刺骨,“我会联系他们班主任谈谈,让他多”关照”一下。但你不要再插手了,尤其是这些照片——”她将桌上的证据一股脑收进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金属锁扣“咔哒”一声锁上,发出冰冷而决绝的声响,“千万别让你哥知道是你来打小报告,这会让他觉得更难堪,男孩子要面子。”
周迟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以为证据确凿,父母总会采取些行动,却没想到换来的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回应。原来在他们眼里,哥哥的痛苦,远不如“面子”和“前途”重要。
“还有,”父亲在门口整理了一下领带,铂金领带夹在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别再往你哥学校跑了。你的钢琴老师昨天打电话来,说你最近练习很不认真,指法都生疏了。下个月的国际青少年比赛才是你该关注的事,别因小失大。”
门关上后,周迟依然僵在原地,死死盯着那个锁着证据的抽屉。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周行从不向父母求助——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在这个家里,哥哥从来都是那个可以被牺牲的存在。
第二天清晨,周迟在厨房堵住了正准备去学校的周行。
厨房里飘着煎蛋和培根的香气,母亲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哼着轻快的小曲,仿佛昨晚书房里的谈话从未发生过。周行站在冰箱前,正往一个洗得发白的便当盒里装昨晚的剩菜——这是他从小养成的节俭作风,却也成了那些霸凌者嘲笑他“穷酸”的理由之一。
“我跟爸妈说了。”周迟直接坦白,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周行正在装午餐的手猛地顿了一下,便当盒的边缘磕在冰箱门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没有抬头,只是继续机械地往里面夹着青菜,声音平静得可怕:“说了什么?”
“你被欺负的事。我拍了照片,打印了论坛上的帖子……所有能找到的证据,都给他们看了。”
“哐当”一声,便当盒从周行手中滑落,砸在光洁的地砖上。里面的米饭、胡萝卜块和剩菜撒了一地,在清晨的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刺眼。他缓缓转过身,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微微颤抖:“你……做了什么?”
“他们不能就这样视而不见!”周迟抓住哥哥的手腕,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截细瘦的骨头在自己掌心里轻轻颤抖,“我告诉了他们一切,他们必须管!”
周行猛地抽回手,眼中闪过一丝周迟从未见过的情绪——那是深入骨髓的恐惧。“你根本不明白……”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绝望的气息,“现在……一切都完了。”
“哥?”周迟不解地看着他。
周行没有回答,只是抓起放在一旁的书包,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家门。周迟追到玄关时,只看到哥哥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晨雾弥漫的巷口,像一缕抓不住的烟,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散开。
接下来的一周,周行刻意避开与弟弟的任何接触。周迟发的信息全部石沉大海,打电话也总是响几声就被匆匆挂断。周五下午,他再也坐不住了,直接翘了钢琴课,打车去了哥哥的学校。
校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拦住了他——是林渝。“你不该来的。”她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担忧。
“我哥怎么样了?”周迟急切地问,注意到林渝眼下浓重的黑眼圈,显然也没睡好,“我爸妈说联系了班主任,情况有好转吗?”
林渝的表情变得复杂,她拉着周迟躲到一棵盛开的樱花树下,粉白的花瓣落在她的肩头和发间,带着易碎的美感。“班主任是找黄志明他们谈过话,就说了几句”注意同学团结”。”她咬了咬嘴唇,声音低了下去,“第二天……周行的储物柜里被塞满了用过的卫生巾,课桌上被人用红油漆写了”告密婊子”四个大字,特别刺眼。”
周迟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扶住粗糙的树干才勉强站稳。树皮上的纹路硌进他的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却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他现在几乎不说话,”林渝继续说,手指不安地绞着校服下摆,声音带着哭腔,“连我都不理了。昨天午休,我发现他在厕所隔间里……”她哽咽了一下,一滴泪砸在水泥地上,迅速晕开,“……在用圆规扎自己的手臂,一道一道的,血都渗出来了。”
周迟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的好意,他以为的“帮助”,反而让哥哥的处境更加艰难。不行,他必须做些什么,必须让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必须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回到家,周迟彻夜未眠。他坐在电脑前,指尖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将周行遭受的每一次霸凌都详细记录下来,从时间、地点到具体的施暴者,条理清晰,字字泣血,然后附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照片和论坛截图。凌晨四点,天快亮的时候,他注册了一个新的微博账号,将这篇长达五千字的文章发布到各大社交平台和精英中学的校园论坛上。
标题是——《精英中学的黑暗面:他们是如何把一个优等生逼到自杀边缘的》。
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周迟感到一种近乎悲壮的释然。现在,全世界都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了。
文章像野火燎原般迅速蔓延开来。短短几个小时,#精英中学霸凌#的话题就冲上了本地热搜榜。学校的电话被愤怒的网友打爆,教育局也紧急发布公告,宣布介入调查。周迟坐在钢琴前,机械地弹奏着练习曲,指尖却不断打滑。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只在心里一遍遍地祈祷,等待哥哥回家。
当门铃响起时,他几乎是飞奔着冲过去开门的。但站在门口的周行,却让他瞬间僵住——哥哥的右眼肿得像核桃,几乎睁不开,眼角还有淤青,嘴角破了,渗着血丝,干净的校服上沾满了泥泞和脚印,像是刚被人拖在地上打过。
“哥!谁干的?”周迟伸手想触碰他的脸,查看伤势,却被周行狠狠推开,力道大得让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你满意了?”周行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刺骨的寒意,“现在全校都知道,我周行是个需要弟弟来保护的废物!”
“我只是想帮你——”
“帮我?”周行突然笑了,那笑容扭曲而绝望,让周迟毛骨悚然,“你发那篇文章之前,想过后果吗?黄志明他们被停学了,你以为他们的兄弟会放过我吗?今天放学,我被十几个人堵在巷子里打,这就是你要的”帮助”?”
周迟这才注意到,哥哥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发抖,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我……我可以再发一篇文章曝光他们!我可以去找校长,去找教育局——”
“够了!”周行猛地将书包砸在地上,里面的书本散落一地。周迟看到一本封面熟悉的诗集,被踩得面目全非,那是他去年送给哥哥的生日礼物。“你总是这样,冲动、任性,从来都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你以为你是拯救世界的英雄吗?你只是个自私的混蛋!”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捅进周迟心里,让他瞬间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
周行疲惫地抹了把脸,指节上的擦伤在灯光下格外刺眼。他看都没看地上的书本,只是一字一句地说:“从现在开始,我的事不用你管。离我远点,周迟。”说完,便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
比赛前一周的深夜,周迟的手机突然急促地响起。来电显示是林渝。
“周迟,”女孩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几乎要喘不过气,“你快来市立医院急诊室,周行他……他……”
后面的话周迟没听清,因为他已经像疯了一样冲出了房门,连鞋都来不及穿好,赤着脚就往楼下跑。
市立医院急诊室的灯光惨白刺眼,照得人眼睛生疼。林渝穿着校服,在走廊尽头向他招手,脸上满是泪痕,眼睛红肿得像核桃。
“怎么回事?”周迟冲到她面前,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宿管阿姨今晚查房,发现他在浴室……”林渝哽咽着,说不下去,只是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这是在他枕头下找到的。”
纸条上是周行一贯工整的字迹,却带着一丝颤抖:
「对不起,林渝。请告诉我弟弟,这不是他的错。」
周迟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这不是他的错”——这句话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内脏,让他痛得几乎窒息。
“他……他还好吗?”他艰难地抬起头,声音里带着哭腔。
“医生还在抢救。”林渝抹着眼泪,肩膀不停地颤抖,“他用剃须刀片割了手腕……伤口很深,流了很多血……”
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一位戴着口罩的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问道:“周行的家属?”
周迟立刻跳起来:“我是他弟弟!”
“患者暂时脱离危险,但失血过多,还需要在ICU观察一段时间。”医生顿了顿,眼神变得严肃而沉重,“他手腕上有很多陈旧性伤痕,新伤叠旧伤,看起来不是第一次了。你们家人……一直没发现吗?”
周迟摇摇头,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这才明白,哥哥一直在用这种方式伤害自己,而他却一无所知。
“心理医生明天会来会诊。现在你可以进去看他,但动作轻点,别吵醒他。”
病房里,周行躺在苍白的床单上,脸色几乎与枕头融为一体,毫无血色。他的左手腕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纱布边缘隐约渗出血迹,右手背插着输液管,液体正一滴滴缓慢地输入他的身体。周迟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生怕自己的呼吸都会伤害到他。
他轻轻握住周行没有插管的那只手,指尖抚过那些已经结痂的旧伤痕——一道、两道、三道……细细数下来,竟有十七道之多。数到最后,他再也忍不住,将脸埋进床单里,无声地哭泣起来,泪水浸湿了一大片布料。
“笨蛋……”一个虚弱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浓浓的疲惫。
周迟猛地抬头,对上了周行微微睁开的眼睛。那双总是温柔注视着他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却依然清澈,像蒙着雾的湖泊。
“哥!对不起,我——”
“嘘……”周行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动作轻柔得像羽毛,“不是你的错。从来都不是。”
周迟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哥哥缠着纱布的手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我太自以为是了,我以为自己能帮你,却把事情搞得更糟……我发誓,再也不会了——”
“你知道吗?”周行轻声打断他,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当我在浴室看着血一点点往外流的时候,唯一后悔的就是……没能再见你一面。”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周迟最后的防线。他趴在哥哥胸前,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仿佛要把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恐惧、自责和痛苦,都通过泪水宣泄出来。
周行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虚弱地梳理着弟弟凌乱的头发,动作温柔而耐心:“别哭了……我在这儿呢……”
“不要再离开我了,”周迟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只能隐约看到哥哥的轮廓,“求你……”
周行没有回答,只是疲惫地闭上眼睛。但他的手依然轻轻握着弟弟的,温热的触感像是无声的承诺。
护士进来要求家属离开时,周迟已经趴在床边睡着了。他醒来后,发现自己的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毯子,而周行正安静地看着他,眼神温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忧伤。
“比赛是下周吧?”周行率先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
周迟点点头。国际青少年钢琴比赛,他准备了整整一年,从指法到情感,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打磨,可现在,却觉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你会赢的。”周行微笑着说,嘴角的淤青让这个笑容显得格外脆弱,却带着坚定的力量,“我一直相信你会成为最好的钢琴家。”
“我不在乎什么比赛,”周迟紧紧握住哥哥的手,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伤痕的纹路,“我只在乎你。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周行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然后缓缓移向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但此刻,周迟只想永远停留在这个病房里,握着哥哥的手,假装世界上所有的黑暗都不存在。
“我哪儿也不去,”他轻声承诺,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就在这里陪你。”
周行没有回答,只是疲惫地闭上眼睛。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光晕。他的手依然轻轻握着弟弟的,没有松开。
那一刻,周迟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哥哥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兄弟之情。那是一种混杂着心疼、依赖、保护欲和深深眷恋的情感,浓烈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喜欢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