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夜，深沉如墨，唯有朱雀大街两侧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如同巨兽疲惫的呼吸。陈长安站在四海帮总舵最高的飞檐之上，俯瞰着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自他接掌龙头以来，不过短短月余，四海帮的旗帜已在长安的每个角落悄然竖起，纪律严明，行动迅捷，昔日那个松散的帮会，如今已是一台上紧了发条的战争机器。
    然而，机器的轰鸣，却掩盖不了核心的焦灼。
    三皇子李恪的打压，魏国公的拉拢，如同两股无形的巨力，将他和初具规模的惊龙堂挤压在中间，动弹不得。他清楚地知道，想要破局，单凭武力只是下策。他需要一把能刺穿所有迷雾的利刃，一把名为“真相”的利刃。而那真相，就藏在血刀门与三皇子勾结的细节之中。
    线索，在第五十四章那场精心策划的马车事故后，彻底断了。三皇子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收敛了所有明面上的动作，转入更深的暗处。陈长安派出的探子，如泥牛入海，再无音讯。
    “常规的路走不通，就走一条他们想不到的。”陈长安喃喃自语，眼神在夜色中亮得惊人。他想起了那个在江湖传说中若隐若现的名字——天机阁。
    一个贩卖情报的组织，一个视金钱为唯一信仰的所在。他们没有立场，只要出得起价钱，皇帝的秘闻都能买到。这样的存在，既是毒药，也是解药。
    要找到天机阁，无异于大海捞针。但陈长安，这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灵魂，深知一个道理：要钓鱼，就要用鱼无法抗拒的饵。
    他的计划，大胆而精密。他故意放出风声，称四海帮在剿灭一个山贼窝时，意外获得了一份前朝某位藩王埋藏宝藏的密图。这消息半真半假，那山贼窝确实是他派人剿的，但所谓的密图，却是他亲手伪造，上面绘制的地点，位于城西一处废弃的皇家园林，地形复杂，易守难攻。
    为了增加可信度，他让手下最得力的几名堂口头目，煞有介事地为“宝藏”的归属争吵不休，甚至大打出手，闹得人尽皆知。同时，他又通过魏国公的渠道，“不经意”地透露给这位国公大人，说自己得到了一件“关乎国运”的宝物，正在寻找合适的时机献给朝廷。
    一石三鸟。这消息既能引动觊觎财富的江湖势力，也能刺激想借此打击政敌的朝堂人物，更能让以情报为生的天机阁，无法坐视不理。陈长安要的，不是谁去抢夺这份假宝藏，而是谁在背后，悄悄地“购买”这条情报。
    他在赌，赌天机阁在长安的联络人，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亲自出马，来确认情报的真伪。
    而那个废弃的钟楼，就是他选好的钓场。
    三日后，夜，月上中天。
    寒风卷着枯叶，在空旷的钟楼下打着旋。陈长安如一尊雕塑，静立在钟楼顶端巨大的铜钟旁，他的气息与夜色融为一体，连风都似乎绕开了他。他已在这里等了两个时辰，耐心是他此刻最强大的武器。
    “沙……”
    一声极轻微的摩擦声，如同蛇蜕皮，从下方传来。陈长安的眼皮微微一抬，内力流转，耳廓瞬间捕捉到了那细微的动静。来了。
    一个黑影，如同没有重量的纸鸢，悄无声息地沿着钟楼斑驳的**攀爬而上。他的动作迅捷而诡异，总能找到最刁钻的落足点，避开所有可能发出声响的地方。片刻之后，那黑影翻上平台，与陈长安相隔十步，遥遥相对。
    来人一身夜行衣，蒙着面，只露出一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冷漠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惊讶，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在其中激起半点涟漪。
    “你就是”惊龙剑”陈长安？”来人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
    陈长安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打量着对方。从对方的站姿、呼吸的节奏，以及那股若有若无的、常年浸淫在死亡中的气息，他判断出，这是一个顶尖的杀手。而天机阁，显然不止是卖情报那么简单。
    “那份”密图”，在哪儿？”杀手再次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陈长安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古井无波。“天机阁的规矩，不是先付钱，再给货吗？今夜，是你来买我的情报，还是我来买你的命？”
    杀手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波澜，那是一种被看穿身份的惊诧，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所覆盖。“你很聪明。可惜，聪明人，通常活不长。”
    话音未落，杀手的身形骤然化作一道残影，一柄淬着幽蓝光芒的短刃，如毒蛇吐信，直刺陈长安的咽喉。这一击，快、准、狠，角度刁钻至极，显然是淬炼了千百次的杀人技。
    然而，陈长安更快。
    他甚至没有拔剑，只是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在空中划出一道玄奥的弧线。正是《混元剑指》的起手式。一股无形的气劲在他指尖凝聚，仿佛拨动了无形的琴弦。
    “叮！”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刺耳。陈长安的指尖，精准无比地点在了短刃的刃尖之上。那柄足以洞穿钢板的利刃，竟被两根手指稳稳夹住，再难寸进。
    杀手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之色。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必杀一击，竟会被如此轻描淡写地化解。他手腕猛地一抖，短刃化作数道虚影，试图挣脱束缚。
    陈长安却冷哼一声，指尖真气一吐，一股浑厚霸道的混元真气瞬间爆发。
    “咔嚓！”
    精钢打造的短刃，竟被这股真气震得寸寸断裂！
    杀手借力向后急退，稳住身形，蒙面布下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死死地盯着陈长安，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宗师……你已经是宗师了！”
    陈长安没有追击，他缓缓收回手指，目光平静如水。“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吗？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或者说，是谁向你买的关于我的情报？”
    杀手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他知道，今夜已无杀人的可能。他缓缓抬起手，似乎准备摘下面巾。
    就在这时，一阵夜风吹过，卷起了他额前的一缕散发，露出了眉心一道浅浅的疤痕。
    那道疤痕，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陈长安尘封已久的记忆。
    流民营里，那个瘦弱的、总是被人欺负的少年。那个在自己饿得快要昏死时，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将手里那半个干硬的馒头分给自己的少年。那个在自己被恶童殴打时，鼓起勇气，用瘦小的身体挡在自己身前，结果被打破头，留下这道疤痕的少年……
    “阿牛？”陈长安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抑制的颤抖。
    那名杀手的身体猛地一僵，摘下面巾的手停在了半空。他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人性化的波动，那是震惊，是迷茫，还有一丝深藏的痛苦。
    “你……还记得这个名字？”他的声音不再沙哑，变得有些陌生，却又依稀是当年的童音。
    陈长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他怎么会不记得？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岁月里，那半个馒头，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希望；那个瘦弱的身影，是他感受到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不掺杂质的善意。他曾以为，阿牛早就和那些流民一样，病死在了某个寒冷的冬天。
    “我以为……你早就死了。”陈长安的声音有些干涩。
    “死？”阿牛，或者说，眼前的杀手，发出一声凄厉的轻笑，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与悲凉。“或许吧。那个叫阿牛的傻子，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他缓缓摘下了蒙面布，露出一张清秀却毫无血色的脸。岁月的风霜和杀戮的冷酷，早已将当年的稚气磨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麻木与冰冷。
    “我被天机阁的人救了。他们给了我活命的机会，也给了我新的名字，”影七”。代价是，我必须忘记过去，成为他们手中的一把刀，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影七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陈长安的心沉了下去。他终于明白，为何对方的眼中总是那般空洞。那不是与生俱来的冷酷，而是被生生剥夺了情感后的麻木。
    “今夜，是你来杀我的？”陈长安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痛惜。
    “是。有人出了一大笔钱，买你的命，以及你手中那份所谓的”密图”。”影七坦然承认，“阁里的规矩，接了任务，就必须完成。”
    “那你现在……”
    “我杀不了你。”影七看着陈长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或许，我从接下这个任务的那一刻起，就没想过能活着回去。能再见到你，很好。”
    他突然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无比凄美。“你知道吗，陈长安，不，现在应该叫你龙头大爷了。当年分你半个馒头，我没后悔过。今天，我……也还你一个人情。”
    他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地说道：“天机阁，卖情报给所有出得起价钱的人。血刀门是他们的老主顾。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血刀门的副门主，”鬼手”王屠，一直不服司徒枭。他野心很大，而且……他和司徒枭在如何分配”祭品”这件事上，早就闹翻了。”
    “祭品？”陈长安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
    “一些……活人。”影七的眼神闪过一丝厌恶，“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王屠觉得司徒枭私吞了太多，用来练他自己的邪功。这就是你能抓住的，他们的命门。”
    说完，影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解脱般的微笑。
    “陈长安，你变了，变得很强。活下去，替那个叫阿牛的傻子，看看这个吃人的世界，会不会有变好的那一天。”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咬后槽牙。
    “噗！”
    一股黑血从他的嘴角溢出，他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陈长安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他，却只感到他身体的温度在飞速流逝。他口中，是剧毒的囊袋被咬破了。
    “为什么……”陈长安的声音嘶哑。
    “天机阁的棋子……没有资格泄露秘密……这是规矩……”影七的眼睛渐渐失去光彩，最后望向陈长安的目光，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流民营里，有些怯懦却又善良的少年。
    他死了。
    陈长安静静地抱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站在钟楼之巅，任凭寒风吹拂。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在他脚下明明灭灭，却照不亮他心中的半分黑暗。
    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冷硬如铁，却在故人逝去的这一刻，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痛。这痛，比秦叔的死更加尖锐，因为它勾起了他最不愿触碰的、关于弱小与无力的过去。
    许久，他缓缓放下影七的尸体。在他的手心，躺着一枚冰冷的铁牌，上面只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天机”。
    这是影七留下的，唯一的遗物，也是一条通往更深黑暗的线索。
    陈长安握紧了铁牌，冰冷的触感仿佛能刺入骨髓。他抬起头，望向那轮清冷的明月，眼中再无迷茫，也再无悲伤，只剩下如深渊般沉静的杀意。
    阿牛的死，让他彻底看清了这个世界的本质。在这里，善良是原罪，软弱是催命符。想要守护什么，就必须先拥有碾碎一切的力量。
    天机阁……三皇子……司徒枭……
    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长安，而他，就要做那个撕破这张网的持剑人。从今夜起，他的复仇，不再仅仅是为了秦叔，也是为了阿牛，为了所有被这个黑暗时代吞噬的无辜者。
    他将铁牌收入怀中，贴身放好。那里，还留着一丝影七最后的体温。
    转身，跃下钟楼。身影如夜枭，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长安城的阴影之中。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而天机阁这个名字，第一次，被陈长安刻在了必杀的名单之上。只是他尚不知晓，这个神秘的情报组织，其背后所牵扯的力量，远比他想象的要庞大和恐怖，甚至……超出了凡俗的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