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泼墨。
    长安城四海帮总舵，一处独立的雅致小院，是陈默如今身份的象征。院内，一株老槐树影影绰绰，月光透过稀疏的叶隙，洒下斑驳的银霜，清冷而寂寥。
    房内，陈默盘膝而坐，五心向天。他已入定三个时辰。
    自云中城一战，他破境宗师，内力蜕变为精纯的混元真气，灵识也如初生的嫩芽，悄然萌发。此刻，他正尝试着将这股新生的力量与《混元剑指》的法门更深层次地融合。
    指尖，一缕缕纤细如发的真气萦绕，凝而不散，聚而不成形。它们在陈默的指间跳跃、盘旋，仿佛有了生命。按照功法所述，臻至化境，这一指便可弹出无形剑气，洞金穿石，杀人于百步之外。
    然而，今夜的修炼，却格外滞涩。
    他的心，静不下来。
    白日里，他从四海帮的机密档案中调出的资料，如同一根根毒刺，深深扎在他的脑海里。那些泛黄的纸张上，用血色朱砂标记着“血刀门”三个字，以及其门主司徒枭的画像。画上之人，鹰钩鼻，薄嘴唇，一双眼睛细长如缝，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阴鸷。
    资料中详细记载了血刀门与三皇子李恪的千丝万缕，更有一份旁注，直指当年追杀秦叔的“罗网”杀手，其行动指令的最终源头，便指向了司徒枭。
    仇恨的火焰，一旦有了明确的燃料，便会熊熊燃烧，将理智吞噬。
    “呼……”
    陈默猛地睁开眼，眸中血丝密布。他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指间那缕原本温顺的真气，瞬间变得狂暴不安。
    秦叔临死前的面容浮现在眼前，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遗憾与不甘。“小默……活下去……”
    画面一转，是血刀门弟子狞笑着挥刀斩向无辜商贩的场景，鲜血染红了青石板路。
    再一转，是司徒枭那双冰冷的眼睛，隔着画卷，仿佛也在冷冷地注视着他，充满了居高临下的蔑视。
    “杀……杀……杀！”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疯狂叫嚣。他的心跳如擂鼓，气血翻涌，丹田内的混元真气仿佛被这股杀意所引，化作一头失控的洪荒猛兽，脱离了他的掌控，开始在他奇经八脉中横冲直撞。
    “噗——”
    一口逆血猛地喷出，洒在身前的青石地板上，宛如雪地里绽开的红梅。陈默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经脉如被钢刀刮过，剧痛让他几乎晕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真气正在倒灌，冲击着心脉。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一旦心脉被毁，他便是个废人，甚至当场暴毙。
    “不……我不能死！”他心中狂吼，试图重新凝聚心神，压制那股狂暴的力量。但仇恨的心魔如附骨之疽，越是抵抗，它便越是疯狂。那股真气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全部涌向他的右手食指。
    他的指尖开始发黑，皮肤下，一道道血红色的纹路蔓延开来，仿佛要有什么东西破体而出。这是《混元剑指》的真气逆行，非但不能发出剑气，反而会反噬自身，将手指乃至整条手臂都炸成齑粉！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着他。
    就在陈默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刹那，一股清凉至极的气息，毫无征兆地凭空出现，如一泓甘泉，精准地点在他的眉心祖窍。
    “嗡——”
    那股气息并不磅礴，却带着一种言出法随般的绝对意志。陈默脑海中疯狂叫嚣的杀意，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瞬间消融。体内那头横冲直撞的猛兽，也仿佛被驯服的野马，瞬间温顺下来，逆行的真气被一股柔和而强大的力量引导着，重新回归丹田，沿着正确的经脉路线缓缓流淌。
    经脉的剧痛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与平和。
    陈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已被冷汗湿透，虚弱地瘫倒在地。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身前。
    月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手持一根浮尘，正是那神秘的老道士，李忘生。
    他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仿佛只是来此散步。但陈默的灵识却告诉他，眼前的道士，如同一座深不可测的渊海，自己这点微末的宗师修为，在他面前，连一滴水都算不上。
    “仙……仙师……”陈默挣扎着想要行礼。
    李忘生没有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里，第一次带上了凝重，甚至……一丝惋惜。
    “你差一点，就毁了这身根基。”道士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
    “弟子……弟子心魔入侵，险些……”陈默羞愧地低下头。
    “心魔？”李忘生轻哼一声，似乎不认同这个说法，“那不是心魔，那是你的”执”。对复仇的执念。”
    他缓步走到窗边，望着院中的老槐树，悠悠道：“你可知，你修炼的《混元先天功》，究竟是何物？”
    陈默一愣，恭敬道：“请仙师示下。”
    “此功，非人间武学。”李忘生的声音飘渺起来，“此乃上古仙道筑基之法。寻常武者，炼的是后天精气，讲究的是筋骨皮膜。而你炼的，是先天一炁，是生命本源。所以你的进境才能如此神速，远超常人。”
    陈默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仙道筑基法？这四个字，彻底颠覆了他对这个世界力量的认知。难怪李忘生说他的功法霸道，原来根源在此。
    “仙道筑基，首重心性。”李忘生转过身，目光如电，直刺陈默内心，“心若不稳，气则浮散；念若不纯，炁则暴戾。你方才险些走火入魔，便是最好的证明。这股力量，能让你一步登天，也能让你万劫不复。它是一把剑，而你，还未学会如何握住它。”
    陈默默然，冷汗再次浸出。他一直沉浸在力量增长的快感中，却忽略了其背后潜藏的巨大风险。
    “秦叔之仇，该报吗？”李忘生忽然问道。
    “该报！”陈默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唯一的执念。
    “好。”李忘生点了点头，并未斥责，“有仇不报，非丈夫。但你需记住，复仇是磨刀石，不是枷锁。它能让你的剑更锋利，你的意志更坚韧。但若被它吞噬，你便不再是执剑人，而是剑下魂。到那时，仙路断绝，万古成空。”
    “仙路断绝……”陈默咀嚼着这四个字，心中一颤。他从未想过什么仙路，他只想复仇。但道士的话，却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也让他看到了更可怕的深渊。
    “你的仇，我知晓一二。”李忘生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愈发深邃，“那血刀门主司徒枭，的确是个劲敌。但你可知，他背后，还有更麻烦的东西。”
    陈默心中一紧，连忙道：“请仙师明示！”
    李忘生却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他伸出一指，凌空一点，一缕微不可查的气息从他指尖飞出，没入陈默的眉心。
    陈默只觉得一股冰冷、死寂、充满贪婪与饥饿的气息，瞬间在自己的灵识中炸开。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觉，仿佛来自九幽深渊，充满了对生命精气的渴望。仅仅是感知到这丝气息，他的混元真气都产生了本能的抗拒与颤栗。
    “这……这是什么？”陈默脸色煞白，惊骇欲绝。
    “这就是我让你切勿轻举妄动的原因。”李忘生收回手指，面沉如水，“司徒枭的身上，有”非人”的气息。他或许早已不是纯粹的人类，而是某种……邪物的寄主或傀儡。你现在的修为，去碰他，如同飞蛾扑火。”
    非人！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陈默脑海中炸响。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会感觉司徒枭的气息如渊似海，那已经超越了武道的范畴。
    “那……那我该如何？”陈默的声音有些干涩。仇恨的火焰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让他瞬间冷静下来，却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磨你的刀，稳你的心。”李忘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的功法是克制这类邪物的最好法门，但前提是，你要能将它的力量完全掌控。当你什么时候，能将心中杀意化为指间一点清明，而不是被其引动真气逆行，你才有资格，去触碰那潭深水。”
    说完，他身形一晃，如青烟般飘向门口。
    “仙师！”陈默急忙呼喊。
    李忘生的身影在门口顿住，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缥缈的话语。
    “路，在你脚下。是走阳关道，还是独木桥，好自为之。”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消失在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房内，重归寂静。
    陈默呆坐良久，月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明亮。之前的狂躁与杀意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冷静和深沉的思索。
    仙道筑基、非人气息、心性为基……
    李忘生的话，为他揭开了一个更加宏大，也更加危险的世界。原来，这长安城下的斗争，不仅仅是人之间的权谋与武力的碰撞，还牵扯着超凡脱俗的神秘力量。
    他缓缓抬起右手，看着自己的食指。方才那股差点毁掉他的力量，此刻又温顺地潜伏在体内。他闭上眼，不再去想秦叔，不再去想司徒枭，不再去想血海深仇。
    他的心神，完全沉入对《混元先天功》的感悟之中。他开始尝试着理解道士所说的“磨刀石”的含义。
    仇恨，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是让他从一块凡铁，被千锤百炼，最终成为一柄能够斩断一切黑暗的绝世神兵的手段。
    这一夜，陈默未眠。
    当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棂，照亮地上的血迹时，他再次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里，再无一丝血色与狂乱，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之下，是酝酿着的风暴。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深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
    长安城，依旧繁华。但此刻在他眼中，这座帝都的每一个角落，都可能隐藏着来自深渊的“非人”之物。
    他的复仇之路，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开始。而这条路，比他想象的，要漫长，也更要……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