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章:藏锋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167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贺闻朝离了皇宫,并未立刻回自己在京中的将军府,而是兜转了半天,最终还是策马去了城西的贺府老宅。
贺府门庭不似那些新贵家族般奢华,却自有一股历经风雨沉淀下来的威严和些许凌乱的生活气息。
门口的石狮子旁边甚至歪歪斜斜地放着几盆长势过于旺盛的菊花,一看就知绝非精心打理的样子。
刚到大门口,还没等门房通报,他就扯着嗓子喊开了:“老头!我回来了!还没饿死吧?”
话音未落,一个中气十足的怒吼就从里面砸了出来:“小兔崽子!一回来就咒你老子?!滚进来!”
贺闻朝咧嘴一笑,把缰绳扔给迎上来的老管家,大步流星地就跨进了门槛。
院子里,贺伯修正拿着一把大剪刀,跟一盆长歪了的盆景较劲,剪得咔嚓作响,枝叶乱飞,一看就不是什么伺候花草的料。
听见脚步声,他头也不回,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还知道回来?老子以为你被江南的水鬼拖去当女婿了!”
贺闻朝走过去,毫不客气地从旁边石桌上捞起一个洗好的果子,咔嚓咬了一大口,含糊道:“哪能啊,水鬼瞧不上我。倒是您,我不在家,没人气您,您是不是浑身不自在?”
“放屁!”贺伯修猛地转过身,吹胡子瞪眼,“老子不知道多清静!就是你娘留下的这些花花草草,忒不听话!”
他说着,又恶狠狠地剪掉一根枝条。
贺闻朝看着他爹那副跟盆景有深仇大恨的样子,忍不住乐。
他爹就这样,明明是个舞刀弄枪的粗人,偏退休后爱摆弄这些,还每次都弄得一团糟,美其名曰“陶冶情操”,实则就是闲得发慌。
“得了吧您,再剪下去,娘回来非得托梦骂您不可。”贺闻朝三两口吃完果子,凑过去,“晚上吃啥?饿死了。”
贺伯修这才放下剪刀,打量了他几眼,眉头皱起来:“在江南没吃饱?怎么瘦了?脸色也不咋地?是不是又跟裴疏月那个小子吵架了?”
老头眼神毒辣,一眼就看出儿子心情不郁。
贺闻朝脸上的笑容淡了点,避开他爹的视线,又去捞另一个果子:“谁跟他吵架?懒得理他。赶紧的,让厨房炖点肉,馋死了。”
贺伯修哼了一声,也没再追问,只是嘟囔着:“一个个都不省心……”一边扯开嗓子朝厨房方向吼:“老周!少爷回来了!炖锅红烧肉,烂乎点!再温壶酒!”
“好嘞!老爷!”厨房那边传来洪亮的回应。
晚饭桌上,一大盆油光锃亮的红烧肉,几样家常小菜,还有一壶温好的老酒。
父子俩也没那么多规矩,对着盆就开始扒饭。
贺伯修吃饭还不忘数落儿子:“吃慢点!饿死鬼投胎啊?在江南裴疏月没给你饭吃?”
贺闻朝塞了满嘴肉,含糊道:“他?他金贵着呢,自己吃香喝辣,哪管我死活。”
贺伯修喝酒的动作一顿,瞥了他一眼,慢悠悠道:“哦?我看不像。那小子虽然心思重,但不是个小气的人。当年你俩好得穿一条裤子的时候,他有点什么好东西,不都紧着你?”
贺闻朝扒饭的动作停住了,闷声道:“……那都是老黄历了,提它干嘛。”
“哼,”贺伯修哼了一声,“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你们那点破事,我懒得管。就提醒你一句,有些人,看着冷,心里未必没热气。有些事,别光看表面。”
贺闻朝不吭声了,只是埋头猛吃肉。
贺伯修也不再说什么,给他倒了杯酒:“喝点,暖暖。在家就多住几天,瞧你那德行,在外面指定没少折腾。”
饭后,贺伯修也没逼问他朝堂上的烦心事,反而拉着他去后院比武场。
美其名曰“看看你小子在边关五年有没有偷懒”,实则是想活动活动筋骨,顺便揍儿子出出气。
老头儿年纪虽大,身手却依旧刚猛,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风。
贺闻朝小心应对着,父子俩你来我往,打得酣畅淋漓。
贺闻朝当然要让着老爹,贺伯修一把将儿子手里的刀挑飞,拄着刀气喘吁吁,却得意洋洋:“哼!姜还是老的辣!你小子还差得远呢!”
贺闻朝看着父亲虽疲惫却亮晶晶的眼睛,笑了:“是,爹宝刀未老。”
“那是!”贺伯修很是受用,接过仆人递来的汗巾擦着脸,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这回能待几天?”
“三五日吧。”贺闻朝道。
“嗯。”贺伯修没再多问,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家里别的没有,饭管饱,地方管住。烦了累了,就回来。老子还没死呢,总能给你撑会儿腰。”
这话说得粗声粗气,却让贺闻朝心头一暖。他点了点头:“知道了。”
是夜,贺闻朝躺在自己久违的房间里,免不了胡思乱想。
还是家里好。
有咋咋呼呼却真心疼他的老头,有吃不腻的红烧肉,有什么烦心事,蒙头睡一觉,好像也能暂时抛开。
贺闻朝躺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却毫无睡意。
金銮殿上宋维康那番敲打,裴疏月那双冰冷决绝的眼睛,还有江南种种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子里来回转,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猛地坐起身,抓了抓头发,趿拉着鞋就往外走。
贺伯修的院子里还亮着灯,老头也没睡,正就着灯火擦拭他那把宝贝得跟什么似的长枪,动作缓慢而专注。
“大半夜不睡觉,跑来我这招魂呢?”贺伯修头也没抬,就知道是他。
贺闻朝一屁股在旁边的石阶上坐下,闷声道:“睡不着。”
贺伯修停下动作,瞥了他一眼:“怎么?还在琢磨宫里那点事?还是琢磨裴疏月?”
贺闻朝没直接回答,只是烦躁地搓了把脸:“爹,你说……这朝廷是不是就没个痛快时候?打仗都没这么累!”
贺伯修哼笑一声,继续擦他的枪:“打仗?打仗是明刀明枪,砍就完了!这朝堂上,玩的是软刀子,杀人不见血,才最磨人。”
他放下擦枪布,走到贺闻朝身边坐下,爷俩并排坐在冰冷的石阶上,看着天上的月亮。
“心里不痛快?觉得憋屈?”贺伯修问。
贺闻朝重重“嗯”了一声。
“觉得皇上那话是在敲打你?防着你?”贺伯修又问。
贺闻朝扭过头看他爹:“难道不是?”
“是,当然是。”贺伯修说得干脆,“功高震主,自古皆然。咱们贺家手握兵权,就是原罪。他今天不敲打你,明天也会找别的由头。老子当年也没少挨敲打。”
“当年打天下的时候,他能把后背放心地交给我,我能为他挡箭!可后来呢?天下太平了,坐在那龙椅上了,不一样猜忌我兵权过重,功高震主?明里暗里的敲打,削权,制衡,一样没少!”贺伯修冷笑一声,“过命交情?在那张椅子面前,屁都不是!”
“那怎么办?就这么忍着?等着他哪天看我不顺眼,把兵权收了,或者随便安个罪名……”贺闻朝语气激动起来。
“急什么!”贺伯修拍了他后脑勺一下,力道不小,“毛毛躁躁的,怎么成大事!”
他压低声音,带着历经沧桑后的沉稳:“老子教你个道理,在朝堂上混,尤其是咱们掌兵的,得学会——藏锋!”
“藏锋?”贺闻朝皱眉。
“对,藏锋!”贺伯修看着他,“不是让你当缩头乌龟,是让你把爪子收起来,把獠牙藏好!该怂的时候,就得装怂!该笨的时候,就得显得笨一点!”
“就像皇上今天说你兵威赫赫,你就不能真觉得自己多了不起!你得赶紧跪下,表忠心,喊委屈,让他觉得你怕他,你敬畏他,你那点本事都是他给的,离了他你什么都不是!”
贺闻朝听得眉头紧锁:“这也太……”
“太窝囊?”贺伯修打断他,“小子,这不是窝囊,这是生存!你越是表现得无所畏惧,越是显得能力超群,他就越忌惮你,越想除掉你!反之,你偶尔犯点无伤大雅的小错,偶尔显得笨拙一点,甚至贪财好色一点……让他觉得你也有弱点,也能被他拿捏,他反而能容你!”
“咱们贺家的根基在军中和百姓心里,不在金銮殿上那点虚名。只要兵权稳稳在手,只要边关安稳,只要将士们还认你贺闻朝,他就不敢真动你!但你得给他一个”不动你”的理由!这个理由,就是他觉得你”可控”!”
贺伯修说着,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性子直,受不了这些弯弯绕绕。但如今这形势,由不得你任性。裴疏月……他走的另一条路,更险,你学不来,也别去学。你就给老子牢牢记住,沉住气,藏好你的锋芒,握紧你的刀,看清楚谁才是真正值得你效忠的人!”
月光下,老将军的眼神深邃而明亮,透着沙场老将的智慧和通透。
贺闻朝怔怔地看着他爹,心中的烦躁和憋屈似乎慢慢沉淀下去。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朝堂之争,远比他想象的复杂和凶险。
而他爹这些看似“窝囊”的道理,却是用大半生经验换来的保身之道。
他沉默了很久,才重重地点了下头:“……儿子明白了。”
贺伯修拍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明白了就滚回去睡觉!别跟个娘们似的愁眉苦脸!天塌不下来!”
贺闻朝看着他爹拎着枪回屋的背影,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