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药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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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面出锅了。
裴疏月盛了两碗,清汤白面,上面卧着一个煎得恰到好处的荷包蛋,几根翠绿的青菜,还细细地撒了些葱花。
他端着面走到旁边的小桌旁放下,自己先在一侧坐下,然后才抬眼看向还杵在门口的贺闻朝:“不过来吃?难道要本王喂你?”
贺闻朝立刻大步走过去,在对面的凳子上坐下,嘴硬道:“谁要你喂!”说罢,拿起筷子就夹了一大口塞进嘴里。
面条煮得软硬适中,汤头清淡却鲜美,荷包蛋还是溏心的。
是记忆里熟悉的味道。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还不是将军,裴疏月也还不是摄政王的时候,晚上贺闻朝饿了的时候,裴疏月会给他煮这样一碗面。
贺闻朝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低着头,闷声不响地吃着面。
裴疏月也没说话,拿起筷子,小口地吃着自己那一碗。
贺闻朝很快就把一大碗面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喝完了。
他放下碗,看着对面才吃了一半的裴疏月,忽然有些别扭地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不少:
“……还行。没毒死。”
裴疏月抬眸看了他一眼,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没说话,继续低头吃面。
贺闻朝看着他慢条斯理的样子,也没急着走,就那么坐着。
连日的操劳,江南潮湿阴冷的天气和未曾彻底痊愈的伤口,在一点点消磨着裴疏月本就强撑的精神。
皇帝与太子多年来在他饮食中悄然种下的慢性毒药,早已侵蚀了他的根本,平日靠名贵药材和强大意志力压制着,此刻在内外交困下,竟隐隐有了反扑之势。
他开始咳嗽,起初只是偶尔几声,后来越发频繁,有时甚至咳得弯下腰,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夜间也睡得极不安稳,时常被心悸和隐痛惊醒。
这些,他都极力掩饰着,照常处理公务,见人时依旧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
但日渐消瘦的身形和眼底难以掩饰的疲惫,却瞒不过某些人的眼睛。
贺闻朝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那日午后,贺闻朝刚汇报完剿匪事宜,正要离开,却见裴疏月听着下属禀报时,以拳抵唇,压抑地低咳了几声,肩膀微微颤抖,指缝间甚至隐约漏出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贺闻朝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
等那下属退下,书房内只剩他们二人时,贺闻朝猛地转身,几步走回书案前,双手撑在案上,身体前倾,目光锐利地盯着裴疏月:“你到底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焦灼和怒气。
裴疏月抬起眼,他避开贺闻朝的视线,语气平淡:“无事,些许风寒罢了。”
“风寒?”贺闻朝根本不信,他猛地伸手,攥住裴疏月的手腕。
“裴疏月!你当我瞎吗?!你咳血了!”
裴疏月试图抽回手,却被贺闻朝攥得更紧。
他蹙眉,他不想让贺闻朝掺和,语气冷了下来:“贺闻朝,放手。本王的事,不劳你过问。”
“我偏要过问!”贺闻朝像是被他的冷漠彻底激怒,声音陡然拔高,“你这副样子还能主持大局?要是倒下了,这烂摊子谁收拾?!你是不是根本没好好吃药?是不是又熬夜看那些破文书?!”
他一连串的质问又急又冲,毫无章法,却每一个字都砸在实处。
裴疏月看着他脸上的愤怒和担忧,看着他眼底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焦急,挣扎的动作忽然停住了。他沉默地看着贺闻朝,看了许久许久。
书房里只剩下两人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最终,裴疏月极其缓慢地松懈了下来。
他不再试图挣脱那只滚烫有力的手,甚至微微偏过头,避开了贺闻朝过于灼人的视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药太苦了。”
这话不像解释,更像是一句带着无意识的抱怨,甚至透出依赖和委屈。
贺闻朝所有汹涌的怒气,瞬间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打得溃不成军。
他攥着裴疏月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放轻了,那冰冷的触感却更加清晰地传递过来,让他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想起五年前,这人也总是嫌药苦,每次喝药都像受刑,非得……
贺闻朝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不由自主地放缓了,甚至带上了一点笨拙的、哄劝般的意味:“……苦也得喝。你……你等着。”
他松开手,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他又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碗刚刚重新热好的药汁,另一只手里竟还攥着一小包蜜饯。
他将药碗放在裴疏月面前,语气依旧有点硬,动作却带着小心:“赶紧喝了。”
然后,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般,将那包蜜饯塞进裴疏月手里,别开脸道:“……吃完药再吃这个,就不苦了。”
裴疏月低头,看着手里那包蜜饯,又抬眸看看那碗冒着热气的苦药,最后目光落在贺闻朝那副故作镇定却掩不住关心的侧脸上。
他沉默了片刻,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然后,他伸出手,端起了那碗药。
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丝毫犹豫,他仰起头,将碗中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眉头因那极致的苦味而紧紧蹙起,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
放下药碗,他极快地拈起一枚蜜饯,送入口中。
甜味迅速在舌尖化开,冲淡了苦涩,却似乎怎么都冲不散心底那一片复杂的酸软。
贺闻朝看着他乖乖喝了药,紧绷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嘴上却还不饶人:“……以后每天按时喝药,我……我让玄七盯着你!”
裴疏月没有反驳,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自从上次贺闻朝发现裴疏月不按时喝药后,出于安全和便于“互相照应”的考量,两人已从驿馆搬了出来,住进了城内一处更为清静隐蔽的小院。
小院白墙黛瓦,不大,却收拾得干净雅致。
院中有一棵老槐树,枝叶繁茂,投下大片阴凉。树下摆着一张石桌,两张藤椅。
此刻,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透过槐树的缝隙洒落下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夏日草木的清香和厨房飘来的淡淡粥米香气,安宁得几乎让人忘了外界的纷扰喧嚣。
裴疏月披着一件素色的薄衫,坐在藤椅里,膝上盖着薄毯,正就着最后的天光翻阅一卷书简。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前些时日,已多了几分生气。
贺闻朝刚练完枪,穿着一身利落的短打,额上还带着汗珠。
他去井边打了盆冷水,胡乱擦了把脸和脖子,水珠顺着他麦色的皮肤滚落,在夕阳下闪着光。
他走到石桌边,很自然地从桌上的茶壶里倒了杯温茶,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解了渴,才长长舒了口气。
一转头,看见裴疏月又在那里看书,眉头就不自觉地拧了起来。他几步走过去,大手一伸,直接将那卷书简从裴疏月手中抽走,语气不怎么好:“天都快黑了,还看什么看?嫌眼睛不够累?”
裴疏月手中一空,抬起眼,看向贺闻朝。
夕阳的金光勾勒着贺闻朝挺拔的身形和有些不讲理的脸庞。
他没有生气,眼底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闲着也是闲着。”他声音不高,带着点病后的微哑。
“闲着就歇着!”贺闻朝把书简往石桌上一扔,自己在另一张藤椅上坐下,身体放松地往后靠去,“你这身子骨,经得起这么耗?”
裴疏月没接话,只是目光安静地落在贺闻朝身上,看着他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膛,看着他喉结的轮廓,看着他因为练武而显得格外有力的手臂。
只有在这种时候,远离了京城的波谲云诡,远离了朝堂的算计和身份的桎梏,在这方只有两人的天地里,他才敢悄悄地纵容自己流露出一点点深藏的情绪。
贺闻朝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裴疏月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移开视线,而是依旧安静地看着他。
贺闻朝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喉结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想移开目光,却又莫名地被吸引住。
最终还是贺闻朝先败下阵来,有些仓促地站起身,嘟囔道:“……我去看看晚饭好了没。”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朝厨房走去,背影都透着点不自然。
裴疏月看着他略显慌乱的背影,唇角无声地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他重新拿起那卷被贺闻朝扔下的书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竹简,感受着夕阳最后的暖意。
岁月静好,大抵如此。
只可惜他知道这样的时光偷来的,短暂得如同指间流沙。
一旦回到京城,回到那个权力漩涡的中心,他们之间这点悄悄滋生的暧昧与温情,便必须再次被深深藏起。
但至少此刻,在这方小院里,槐花香甜,夕阳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