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七皇子，和江予若想象中完全不同。
    没有凶神恶煞，没有愚蠢粗鄙，反而很是安静和礼貌，甚至还算得上好看。
    这巨大的反差让她的小脑袋里乱糟糟的，一时无法将父王口中的“又丑又蠢的废物”和刚才那个清俊沉默的皇子重合起来。
    靖川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就……就走了？”
    他想象中的洞房花烛、欺凌羞辱一样都没发生？这怎么可能？
    “嗯……”江予若低下头，小手绞着衣角，“他……他还让我饿了就吃点心……”
    靖川彻底懵了，一肚子的拼死护主的热血和愤怒仿佛一下子打在了空处，憋得他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半天，才挤出一句：“真……真没事？”
    “真的没事。”江予若抬起头，看着靖川还在流血的胳膊，眼里满是担心，“你的伤……快去找太医看看吧？”
    这时，一名府内的老嬷嬷带着两名宫女走了过来，对着江予若恭敬行礼：“王妃娘娘，奴婢奉殿下之命，前来伺候您沐浴更衣，卸去钗环，早些安歇。”
    这声“王妃娘娘”叫得江予若又是一怔，脸上更红了。
    靖川看着公主似乎真的无恙，又有侍女前来伺候，这才稍稍放下心，但依旧杵在原地，不肯离开。
    老嬷嬷看了他一眼，似乎知道他的身份，并未驱赶，只是对江予若道：“娘娘，这位侍卫的伤，老奴会派人带他去处理。殿下吩咐了，您带来的侍卫，皆可留在府中护卫您的安全。”
    靖川听到自己可以留下保护公主，紧绷的脸色才终于缓和了一些。
    江予若也松了口气，小声对靖川道：“靖川，你先去治伤吧。我……我没事的。”
    靖川这才重重地点了下头，一步三回头地跟着一名小厮离开了。
    江予若在老嬷嬷和宫女的簇拥下回到新房，看着满屋的红色，心情依旧忐忑迷茫，但最初的恐惧，却因为宋星慈出乎意料的行为和靖川仍在身边的守护悄然消散了些许。
    江南的赈灾事务已步入正轨，秩序渐复，但后续的调度，安抚，重建的千万头绪仍然需要裴疏月坐镇统筹，贺闻朝领兵维持秩序，清剿趁机作乱的水匪流寇，两人各忙各的，一个在府衙运筹帷幄，一个在外奔波。
    裴疏月照例与地方乡绅和官员商议灾民安置点，他们吵得不可开交面红耳赤，有人主张原址重建，有人主张迁往高地。
    裴疏月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贺闻朝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倚在门框听了半天，冷不丁开口：“啰嗦什么？迁往高地啊，难道等下次水来再淹一次？”
    他说的这话毫不客气，顿时惹恼了几个老臣。
    马上就要起冲突了，一直沉默着看舆图的裴疏月头也不抬，指尖在图上轻轻一点，淡然开口：“贺将军所言虽直，却是在理。依本王看，西侧这片丘陵缓坡地势既高，取水也便，较为合适。李大人，你即刻带人去实地勘测一番，详拟章程。”
    贺闻朝有些意外地瞥了裴疏月一眼。他所点出的位置，与自己心中所想的那片区域分毫不差，这些天在外奔波，他早就物色好了这处地方。
    等那帮官员总算走了，裴疏月皱着眉站起身，大概是起得有点猛，眼前忽然一黑，身子晃了一下，赶紧伸手扶住了桌子边。
    “你怎么回事？”贺闻朝下意识就想上前扶他，脚都迈出去半步了，又硬生生收了回来，梗着脖子问。
    裴疏月缓了口气，摆摆手：“没事，坐久了有点晕。”
    两人之间一下子又没话说了，气氛有点干。
    贺闻朝眼神飘忽了几下，没话找话地蹦出一句：“那什么……你吃午饭了没？”话刚出口他就想抽自己。
    这人一上午都钉在这儿跟人议事，上哪儿吃饭去？
    果然，裴疏月轻轻摇了摇头。
    贺闻朝抿了抿嘴，像是下了多大决心似的，有点别扭地朝裴疏月伸出手：“走，吃饭去。”
    说完好像觉得这举动太示好似的，立刻又找补了一句，声音都提高了点：“你别误会啊！我是怕你饿晕在这儿，没人镇得住外面那帮老狐狸！”
    裴疏月看着他这副样子，忍不住弯了嘴角：“那……你想吃什么？”
    “问我干嘛？”贺闻朝想都没想就接话，“难道你还能给我做啊？”说完他自己先愣住了，赶紧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自己的嘴，眼神发窘。
    裴疏月却低低地笑了一声，没答话，转身真就往厨房的方向走了。
    贺闻朝一脸懵地愣在原地，直到看见那人背影都快拐过廊角了，才猛地反应过来他居然是认真的？！
    他赶紧朝着那方向喊了一嗓子，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喂！我要吃面条！”
    贺闻朝喊完那句“我要吃面条！”之后，心里七上八下。
    他一边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居然让堂堂摄政王下厨，一边又忍不住有点隐秘的期待，脚底下不自觉地就跟了过去，远远缀在裴疏月身后。
    驿馆厨房里的厨娘和帮工见到裴疏月亲自进来，吓得差点没把手里的锅铲扔了，慌忙行礼，手足无措。
    裴疏月倒是神色自若，只淡淡吩咐：“无事，本王借用一下灶台，你们暂且退下吧。”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多问，连忙退了出去，挤在厨房门外偷偷往里瞧。
    难不成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贺闻朝就抱臂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裴疏月挽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动作略显生疏却异常认真地开始和面揉面。
    “喂，”贺闻朝看着他那慢条斯理的动作，忍不住嘴欠，“你到底行不行啊？别到时候煮出一锅面糊糊，毒死本将军，你可就没得力干将了。”
    裴疏月头也不抬，专注地揉着面团，声音平淡：“毒死也好，清净。”
    贺闻朝被噎了一下，哼了一声，却没再说话，只是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人的动作。
    厨房里渐渐弥漫开面粉的香气和灶火的热气。
    裴疏月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似乎也因为忙碌和热气而多了几分血色。
    他切菜的动作算不上熟练，甚至有点笨拙，但极其仔细。
    贺闻朝看着看着，忽然觉得眼前这场景有点不真实。
    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在烟火气十足的厨房里，亲手给他做面？这话说出去谁敢信？
    可偏偏就发生了。
    裴疏月正专注地用筷子搅动着锅里的面条，侧脸在雾气中显得有些柔和，额角还沾着一点刚才和面时不小心蹭上的细白面粉。
    贺闻朝抱着胳膊靠在一边看着，看着他那副难得一见的沾染了烟火气的认真模样，心里那点恶劣的玩心忽然就冒了出来。
    他悄无声息地凑近过去，趁裴疏月全神贯注盯着锅里的面条，飞快地伸出手指，在旁边散落的面粉堆里轻轻一蘸，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子将那点白色点在了裴疏月光滑的侧脸上。
    动作又快又轻，裴疏月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惊得微微一颤，猛地转过头来。
    只见贺闻朝已经迅速退开了两步，正咧着嘴，笑得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少年人般的顽劣，手指还保持着刚才作案的姿势，指尖一点白。
    裴疏月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被偷袭的脸颊，指尖触到那抹细腻的粉末，再抬眼看向贺闻朝那副“就是我干的你能奈我何”的表情，一时间竟有些怔愣。
    多少年了？没人敢对他做这种幼稚又逾矩的动作。
    他眸色深了深，看着贺闻朝那张带着明朗笑意的脸，心底某处仿佛被轻轻撞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发作，也没有去擦掉那点面粉，只是微微挑了下眉梢，语气听不出喜怒：
    “贺闻朝，你几岁了？”
    贺闻朝本来还有点担心他生气，见他只是这么不痛不痒地问了一句，胆子更大了，笑嘻嘻地回嘴：“反正比王爷您老人家年轻力壮！”
    那点白色的粉末缀在裴疏月清冷的脸颊上，非但不显狼狈，反而有种奇异的反差，冲淡了他平日里的疏离感，显得有点可爱。
    贺闻朝看着看着，心跳莫名又快了两拍，嘴上却不肯认输：“怎么？王爷金尊玉贵，沾不得这点人间烟火？”
    裴疏月静静地看了他几秒，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
    他没有去擦脸，反而转过身，继续用筷子搅动着锅里的面条，仿佛刚才那个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过。
    贺闻朝看着他这副默认纵容的样子，心里那点得意和雀跃几乎要满溢出来，像极了多年前恶作剧成功后的心情。
    他也不再说话，只是靠在灶台边，目光时不时地瞟向裴疏月带着面粉印记的侧脸，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直到面快煮好了，裴疏月才仿佛不经意般地，抬起手臂，用干净的袖口内侧，轻轻蹭掉了脸颊上那点已经有些碍事的面粉。
    动作自然无比，仿佛只是拂去一点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