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还是跟你呆着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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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贺闻朝十八岁的生辰宴。
那时候的他,刚跟着父亲从北境战场上历练回来没多久,身上还带着边关的风沙与未曾褪尽的杀伐之气。
少年将军,初露锋芒,圣眷正浓,又因一场关键战役的出色表现而名声大噪,正是风头最盛的时候。
满京城谁不知道贺家小将军的名号,说他勇武过人,说他前途无量,说他是不羁的烈马,也是无数贵女春闺梦里向往的英雄。
贺府那夜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几乎照亮了半条街。
府内更是热闹非凡,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来的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王公贵族、文武重臣,更有许多与贺闻朝年纪相仿、一同在军中效力或自幼相识的年轻同僚和将领。
他们自然而然地围着他,敬酒谈笑,畅聊着沙场上的惊险趣事和京城里的最新风云,气氛热烈。
贺闻朝被众人簇拥在中间,喝了不少酒,一身浓郁的酒气,脸颊泛着兴奋的红光,笑得爽朗开怀,时不时与交好的兄弟勾肩搭背,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祝福和追捧,俨然是全場最耀眼的焦点,如同正午最炽热的太阳,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而那时已官居户部侍郎,以冷静自持和精明干练渐露头角的裴疏月,却只是安静地坐在稍远一些,灯光稍显黯淡的回廊下,仿佛自觉地将自己隔绝在那片喧嚣之外。他手里端着一杯琥珀色的酒液,半天也没真正喝上一口。
他的目光,隔着喧闹攒动的人群,无声地落在那个光芒万丈的少年将军身上。
看着贺闻朝与那些年轻健硕的将领们凑得极近,低头耳语,不知说了什么,又爆发出一阵毫无阴霾的、响亮的哄笑,看着别人亲密地揽着他的肩膀……裴疏月捏着酒杯的纤细指节不自觉地用力,微微泛了白。
他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细细地碾过,又酸又涩,一股说不出的烦闷和郁结堵在心口,连呼吸都变得有些不畅快。
他明知自己不该有这种情绪,更没资格,也没立场表露分毫。
他的身份,他的处境,他肩上背负的东西,都不允许他拥有这样纯粹而炽热的渴望。
可视线却像是不受控制,着了魔般始终追随着那人的一举一动,看他神采飞扬的笑,看他肆意洒脱的闹,看他与旁人毫无隔阂的亲近。
每一种姿态,都像是一根微小的刺,扎在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直到贺闻朝似乎感应到什么,或许是那道目光过于专注灼人,他忽然转过头,隔着喧闹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裴疏月未来得及收回的视线。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裴疏月心里猛地一慌,像是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被骤然曝晒在阳光之下,做了错事被抓个正着。
他迅速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掩盖了所有情绪,假装去研究廊下阴影里一株半开的白茶花,动作有些仓促地端起酒杯凑到唇边抿了一口。
他感到一阵无措,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逃离那束让他无所遁形的目光。
但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几分醉意、却依旧爽朗明亮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打破了他试图筑起的屏障:“裴疏月!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儿喝闷酒?”
裴疏月心脏猛地一跳,抬起头。
贺闻朝不知何时竟摆脱了那群热情的同僚,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站在了他面前。
年轻人脸颊泛着酒后的红晕,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坠入了星辰,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那笑容纯粹又热烈,毫无阴霾,像正午最炽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刺得裴疏月心脏微微缩紧,几乎无法直视。
他还没来得及调整好脸上僵硬的表情和慌乱的心绪,贺闻朝就已经极其自然地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胳膊自然而然地搭上了他略显单薄的肩膀,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了过来,带着灼人的体温和酒气。
“嗐,跟他们喝酒没意思,光会吹牛!翻来覆去就是那点破事!”贺闻朝凑得很近,带着酒气的温热呼吸几乎直接喷在裴疏月敏感的耳廓和颈侧,压低了声音,“还是跟你待着舒服。”
裴疏月身体瞬间僵住,脊背挺得笔直。肩上那条手臂滚烫而沉重,贺闻朝身上混合着淡淡汗味,酒气和少年人特有活力的阳光气息,霸道地侵占了他的所有呼吸。
他心跳如擂鼓,撞得胸口发疼,既贪恋这突如其来,梦寐以求的亲近,又被那句“还是跟你待着舒服”搅得心慌意乱,方才那点酸涩难言的醋意和郁闷,竟奇异地被这句话轻轻抚平了些许,转而化作更汹涌,无法言说的悸动和甜涩交织的浪潮,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刻意往旁边挪了挪,想避开这过于亲密的接触,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今日你是寿星,不去招待宾客,躲在这里像什么话。仔细贺叔又说你。”
“不管他们!烦死了!”贺闻朝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反而得寸进尺地又往他这边挤了挤,脑袋甚至一歪,毫不客气地靠在了他略显单薄的肩头,嘟囔着,声音里带上了浓浓的倦意,“裴疏月,我头晕……喝得有点多了……让我靠一会儿,就一会儿……好不好?”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真的醉得厉害了,寻找着一个支撑点。
裴疏月顿时不敢再动,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肩头那份沉甸甸的重量,以及贺闻朝柔软微卷的发丝蹭在他颈侧皮肤上的细微触感,带来一阵阵痒意。
所有理智的告诫,所有对身份的顾虑,所有对未来的担忧,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他僵硬地坐在那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生怕一点点细微的动静就会惊扰了肩上这份短暂得如同偷来的亲近。
廊下的喧嚣嬉闹声似乎瞬间远去,模糊成了遥远的背景音,世界里只剩下身边人逐渐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和自己那震耳欲聋、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声。
他垂着眼,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贺闻朝因为醉酒而泛着诱人红晕的侧脸上,睫毛长长的,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鼻梁高挺,嘴唇因酒液浸润而显得红润。
鬼使神差地,他极轻地动了一下那只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抬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想要碰一碰那近在咫尺的脸颊,想要确认这份温暖是否真实。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的前一刻,贺闻朝忽然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咕哝了一句模糊不清的梦话,温热的气息再次拂过裴疏月的颈窝。
裴疏月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烫到一般,猛地收回了手,指尖骤然蜷缩进冰凉汗湿的掌心,心脏狂跳不止,背后瞬间惊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为自己的大胆和失态后怕不已。
他终究什么也不敢做。
只能将那份悸动和奢望,更深地埋进不见天日的心底。
也不知过了多久,贺闻朝的父亲贺伯修寻了过来。老将军一眼瞧见自己那没正形的儿子整个人毫无形象地歪在清冷自持的裴侍郎肩上,睡得正沉,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眼神复杂。
“这小子……真是……”贺伯修走上前,声音放低了些,伸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贺闻朝的脸颊,“醒醒!别装了,快给我起来!像什么样子!”
贺闻朝这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眼里虽然带着些血丝,却并无多少醉态,反而透着一丝清明,他嘟囔着,带着被吵醒的不满:“谁装了?真喝多了还不让歇会儿啊……爹,什么事?非得这时候……”
贺伯修瞪他一眼,语气带着了然:“还跟我装?你那些弟兄们备了厚礼,正满院子到处找你,嚷嚷着要再跟你喝一轮,不醉不归呢。主人家躲懒像话吗?”
贺闻朝一听,嘴上说着“真是麻烦”,“这帮家伙就是不想让我消停”,身体却已经很诚实地站了起来,顺手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袍。临走前,他像是才想起什么,扭头对依旧僵坐着的裴疏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容爽朗依旧,却似乎多了点别的什么:“裴疏月,对不住啊,压了你这么久,肩膀酸了吧?”
裴疏月抬起眼,看着他在灯笼光下明亮的脸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
他没说什么,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
贺闻朝像是得到了回应,笑容更大了些,随即跟着父亲一步三晃,重新投入那片喧闹的海洋之中,很快就被热情的同僚和朋友们再次团团围住,笑声朗朗,意气风发,仿佛刚才那个卸下所有心防,赖在他肩上耍赖寻求片刻安宁的人,只是月光下的一场幻觉。
裴疏月却依旧独自坐在回廊下那片相对昏暗的光影里,肩头似乎还残留着那份突如其来的重量和灼人的温度,颈侧被呼吸拂过的皮肤也依旧微微发烫,提醒着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
他微微动了一下有些发麻僵硬的肩膀,垂下眼眸,盯着手中那杯从一开始就没喝多少的酒液,清澈的液面倒映着廊檐下摇晃的灯笼和他自己模糊而寂寥的影子。
良久,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苦涩的自嘲弧度。
那份偷来的温暖,终究是短暂的。
而他,也早已习惯了这份清醒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