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陪我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173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布料细微的摩擦声和窗外连绵的雨声。这种安静放大了所有的感官,贺闻朝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裴疏月极轻的呼吸声,以及自己有些失控的心跳。
    他站在裴疏月面前,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对方完全笼罩在阴影里。手中的布巾几乎遮住了裴疏月的半张脸,从这个俯视的角度,他只能看到对方一小部分线条流畅却苍白的下巴和瘦削的侧脸轮廓。这人此刻难得地安静和顺从,微微低着头,任由他动作,仿佛彻底卸下了所有平日里的算计和伪装,显出一种易碎的疲惫,
    “……行了。”贺闻朝的声音有些发紧,他收回手,将湿透的布巾扔到一旁的架子上,动作略显仓促,像是要急于摆脱某种过于亲昵的氛围,“凑合一晚,明早赶紧找人修你屋子。”
    裴疏月缓缓抬起头。
    他的头发被擦得半干,不再滴水,但依旧有些凌乱地散着,几缕发丝不听话地贴在颊边,柔和了他平日里过于锐利的轮廓。或许是因为冷,他的唇色显得很淡,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也仿佛蒙着一层水汽,看起来竟有几分难得的脆弱。
    他没有立刻回应贺闻朝那近乎驱赶的话,只是微微抬眸,目光落在贺闻朝略显紧绷的脸上,极轻地弯了一下唇角,那笑意很浅,转瞬即逝。
    “有劳贺将军。”他低声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却也不再是那种带着刺的疏离。
    贺闻朝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别开视线,硬邦邦地指了指裴疏月屁股下面的床:“你睡这里。”自己则转身走向墙边那张看起来硬邦邦的短榻,“我睡那边。”
    裴疏月的目光随着他移动,瞥了一眼那明显不舒服的短榻。
    贺闻朝以为这事就算定了,刚抬脚要走,手腕却突然被人从后面拽住了。那力道并不大,甚至带着点迟疑。
    贺闻朝脚步一顿,疑惑地转过头,却猝不及防地撞进裴疏月抬起的目光里。只见那人微抿着淡色的唇,灯光下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倔强:“陪我。”
    不知怎么的,眼前这个身居高位、心思难测的摄政王,此刻湿发凌乱,衣衫单薄坐在床沿的身影,竟恍惚间与多年前那个在东宫阴暗角落里受尽虐待,被他偷偷捡回家时,也是这样抿着唇、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肯低头的倔强和隐藏很深惊惶的小书童重合在了一处。
    隔着五年的光阴流转,隔着朝堂的波谲云诡与彼此的算计隔阂,那双眼睛,在剔除了所有伪装后,好像还和从前一样,清澈见底。
    贺闻朝心头莫名一软,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鬼使神差地顺着裴疏月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力道,重新坐回了床沿上。
    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身上的温度和气息。裴疏月似乎也因他真的坐下而怔了一下,攥着他衣袖的手指微微松了力,却没有完全放开。
    窗外雨声未歇,淅淅沥沥,敲得人心绪不宁。
    “你到底想怎样?”贺闻朝的声音在昏暗里显得有些沙哑,他盯着床帏的阴影,不敢侧头去看身边的人。
    裴疏月没有立刻回答,房间里只剩下绵密的雨声和彼此交织的呼吸。
    过了一会儿,他才极轻地开口,声音飘忽,里面带着一种罕见,几乎难以察觉的迷茫和深切的疲惫:“只是觉得……这雨声太吵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甚至有些任性娇气。一点也不像那个在金銮殿上言辞机锋、步步为营,在朝堂翻云覆雨、心思深沉如海的摄政王会说的话。
    贺闻朝皱起眉,下意识地想反驳,说这雨声哪有朝堂上的明枪暗箭吵,哪有边关的战鼓号角吵。
    可他话未出口,却感觉到身边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像是冷,又像是别的什么。
    所有到了嘴边的冷语硬话,就那么生生地被堵在了喉咙里,涩得发疼。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猛地站起身。
    裴疏月勾着他衣袖的手指彻底滑落,微凉的指尖在空中微微蜷缩了一下,最终无力地落回了身下粗糙的锦被上,留下一点细微的褶皱。
    他没有抬头看贺闻朝,只是微微侧过脸,望着对面斑驳的墙壁,昏黄的光线在他精致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晦暗的阴影,看不清具体神情,只觉得那身影无端透出几分孤寂。
    贺闻朝却只是走到桌边,提起那壶客栈提供的口感粗劣却尚温热的茶水,倒了一杯。
    然后他端着那杯热茶转身走回床边,径直递到了裴疏月面前,动作依旧显得硬邦邦的,甚至带着点不耐烦。
    “拿着。”他语气不怎么好,像是命令,眼神却瞥向别处,“捂捂手。”他生硬地补充道,仿佛只是为了解释这个突兀的行为。
    裴疏月似乎愣了一下,缓缓转过头,目光有些迟滞地落在递到面前的粗瓷茶杯上,杯口氤氲着微弱却真实的热气,模糊了他此刻的神情。
    他迟疑了一下,仿佛在判断什么,才慢慢伸出手,接了过去。冰凉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贺闻朝温热的手指皮肤,两人都像是被某种电流烫到一般,迅速分开了。
    裴疏月垂下眼帘,捧着那杯粗瓷茶杯,温热的触感透过粗糙的杯壁慢慢传递到他冰凉甚至有些僵硬的手指上,一点点驱散着刺骨的寒意。
    他却并没有喝,只是那么静静地捧着,微微蜷缩起手指,仿佛真的只是为了汲取那一点微不足道却切实存在的暖意。
    “……谢谢。”他声音很低,几乎被窗外淅沥的雨声彻底掩盖,轻得像一声叹息。
    贺闻朝没应声,重新在床沿坐下,这次坐得更靠外了些。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沉默似乎不再像刚才那样紧绷得令人窒息。
    一种古怪而脆弱的平衡,在这雨夜简陋的客房中悄然达成。
    仿佛隔在两人之间的五年光阴,政见分歧,彼此算计,试探警告,都被这弥漫的潮湿寒意和一杯粗茶带来的微弱热气短暂地模糊了界限,只剩下此刻呼吸可闻的逼仄空间和窗外无止境的雨声。
    贺闻朝盯着地面,心里乱糟糟的。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也不明白裴疏月究竟意欲何为。但他却无法狠下心再次起身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身边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均匀绵长。
    他微微侧过头,发现裴疏月不知何时竟靠着冰冷的床头雕花木板睡着了。
    他手里还捧着那只已经不再冒出丝毫热气的茶杯,头微微歪向一边,凌乱的黑发垂落下来,遮住了部分苍白的脸颊和眼睫。睡着的他彻底敛去了所有清醒时的锋芒,眉宇间舒展平和,显出一种近乎单纯的脆弱。
    贺闻朝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最终,极其小心地从他手中取走了那只冷掉的茶杯,放在一旁的矮柜上。
    他又盯着那张睡颜看了几秒,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驱使着,他极轻地拉过堆在床脚的被子一角,动作笨拙却又异常轻柔地往上拽了拽,仔细盖住了裴疏月略显单薄的肩膀。
    贺闻朝又在床边杵了好一会儿,半晌,才像是终于看不过眼,又像是跟自己较劲。
    他俯下身,动作有点笨拙,又刻意放得极轻,一只手臂小心地穿过裴疏月的膝弯之下,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背脊,将人轻轻地托起一点,再慢慢地把那双腿挪到床上,放平摆正。
    整个过程,裴疏月竟没有醒来的迹象,只是无意识地蹙了一下眉,发出一点极轻的鼻音,又沉沉睡去。
    摆正了姿势,贺闻朝再次扯过被子,仔细地给人盖好,连肩膀两边都严严实实地掖了掖。
    忙完这些,他无声地吁了口长气,他在床铺最外侧和衣躺了下来,身体绷得笔直,尽量占据最小的空间,与内侧的人隔着一段泾渭分明的距离。
    贺闻朝睁着眼睛,在黑暗中毫无睡意。身体因连日的奔波和紧绷而疲惫至极,每一寸肌肉都呐喊着需要休息,但头脑深处的神经却异常清醒。
    他听着窗外淅沥不绝的雨声,风吹过窗棂的呜咽,以及身边那人清浅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
    这呼吸声太近了,近到能感知到其微弱的节奏和温度,与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封存的角落严丝合缝地重叠起来。
    五年前那些同床共枕,相拥而眠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在黑暗中翻涌上来。
    那时,鼻息交缠间是全然信赖的安稳酣眠。
    他会下意识地将畏寒的他整个搂进怀里,用胸膛熨帖他冰凉的脊背,而那人会在半梦半醒间无意识地向他靠拢,寻找热源,发丝蹭过下颌,带来细微的痒意。
    而此刻,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中间仅仅隔着不到三寸的距离,这区区三寸,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填满了五年的光阴,算计和无法言说的隔阂。
    昔日的亲密无间与此刻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僵持形成了最尖锐的讽刺,像一根冰冷的针,反复刺扎着贺闻朝的心脏,带来一阵阵细密而绵长的痛楚。
    他僵硬地躺着,连翻身都不敢,生怕一点动静就会打破这虚假的平静,也怕惊醒身边那人,更怕面对自己此刻混乱不堪,摇摆不定的心绪。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