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马车里有些冷清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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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的春天来得早,官道两旁枯黄的草甸下已挣扎出点点新绿,柳枝也抽了嫩芽,在微风中怯生生地摇曳。
    但越往南走,空气中那本该温润的春意便被一种湿冷的、沉甸甸的寒意取代,这寒意黏在人皮肤上,还夹杂着一丝水灾过后特有的,若有若无的泥土腥气和腐败气息。
    庞大的车队在泥泞不堪的路上艰难前行。
    贺闻朝骑着踏浪,走在队伍最前方,目光锐利地扫过沿途景象。
    大片倒塌只剩断壁残垣的村落屋舍,被浑浊泥沙淤塞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河道沟渠,还有那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蜷缩在路边高地上搭建的简陋窝棚里,或麻木或渴望地望着车队,等待着一碗稀粥活命的灾民……
    越看,他的心越是往下沉,握着缰绳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指节凸起。
    这就是他奉命要护卫的“恩德”,这就是朝廷亟待拯救的子民。
    裴疏月的马车跟在队伍中间,窗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景象,也隔绝了他所有的情绪。
    贺闻朝这边刚指挥着兵士帮忙推开一辆陷坑的粮车,一闲下来,那点几年前落下的“毛病”就又犯了,动不动就想呛裴疏月,就想戳几他,他的目光总忍不住往那辆马车上瞟。
    他终于忍不住,一扯缰绳,驱着踏浪凑近了马车些,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清晰地飘进车里,语调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故意的奚落:
    “哟,裴大人真是金贵得很啊。这么大场面,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就您一个人舒舒服服窝在这锦绣堆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倒是会享清福。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这不是去赈灾,是去春游呢。”
    侍立在车旁的玄七眉头立刻拧紧了,脸上现出愤愤不平之色,正要开口替他主子解释:“贺将军,我家主子他是……”
    “玄七!”
    车里猛地传来裴疏月一声低斥,硬生生把玄七后面那句“身体不好”给堵了回去。
    玄七咬了咬牙,不甘地低下头,攥紧了拳头。
    就在这时,马车竟缓缓停了下来。贺闻朝一拉缰绳,踏浪打了个响鼻,他不耐烦地调转马头:“又怎么了裴疏月?还走不走了?”
    没等到车里人的回话,倒是玄七快步走了过来,朝他抱了抱拳,语气倒是恭敬:“贺将军,主子请您上马车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贺闻朝心里顿时嘀咕起来,这又是唱的哪一出?他狐疑地瞥了一眼那纹丝不动的车帘,翻身利落地下了马,将缰绳扔给亲兵,几步跨到车前,没好气地一把掀开厚重的锦缎车帘,弯腰钻了进去。
    车厢内光线略显昏暗,却弥漫着一股清冽雅致的熏香,与他方才在外间闻到的污浊气息截然不同。
    “什么事这么急,非得在车里说——哎!”
    他话还没问完,脚还没在铺着厚软地毯的车厢里站稳,手腕突然被一只微凉的手一把攥住,那力道极大,猛地一拽!
    他整个人猝不及防,完全失去平衡,直接跌撞进去,撞入一个虽略显清瘦却异常坚实的怀抱里。
    车厢内空间本就有限,贺闻朝这一跌,几乎整个人都嵌进了裴疏月怀里。熟悉的、带着淡淡冷冽熏香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让他浑身一僵,挣扎的动作都顿住了。
    “裴疏月!”贺闻朝猛地回神,压低声音,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带着薄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发什么疯?放开我!”
    外面就是他的兵士,是流离失所的灾民,是无数双眼睛,他简直不敢相信裴疏月竟敢如此放肆。
    裴疏月非但没松手,反而将下巴轻轻抵在贺闻朝的肩窝处,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敏感的颈侧,起一阵细微而令人战栗的麻痒。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慵懒又危险的磁性:
    “贺将军方才不是还在嫌本王金贵,独享清静么?”他极低地笑了一声,揽在贺闻朝劲瘦腰际的手甚至极其缓慢地轻轻摩挲了一下,“拉你一起进来”金贵”一下,同甘共苦,不好么?”
    “你……”贺闻朝被他这无赖行径气得耳根发热,手肘灌注力道,猛地向后一撞,试图挣脱禁锢。
    裴疏月似乎早有预料,另一只手如铁钳般轻易地格挡开他这记凶狠的肘击,反而就势将他箍得更紧,两人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隔着几层衣料,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急促的心跳和透过布料传来的灼人体温。
    “你究竟想干什么?”贺闻朝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因压抑的怒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而变得沙哑不堪。
    “不干什么。”裴疏月的声音听起来却没什么起伏,淡淡的,“只是突然觉得,这马车里……确实有点冷清了。”
    贺闻朝没吭声,绷紧了全身的神经等待着对方带着算计或嘲讽的后话。
    他太了解裴疏月了,这人从不做无意义的事。
    然而,他听见裴疏月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贴着他的耳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廓,用一种近乎气声,甚至带着一丝哑意的语调问:“所以,陪陪我,好不好……闻朝?”
    最后那声“闻朝”,叫得又轻又缓,尾音微微拖长,仿佛沾染了无数个深夜里的缱绻旧意和未尽的言语,精准无比地砸在贺闻朝毫无防备的心尖最柔软处,让他心脏猛地一缩,漏跳了一拍。
    他不再挣扎,身体却依旧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能感觉到裴疏月胸腔的震动,能闻到他身上那缕挥之不去的冷香,能感受到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过自己的皮肤……这一切都让他头晕目眩,五年前那些亲密无间、耳鬓厮磨的记忆疯狂地翻涌上来,冲击着他理智的堤坝。
    他恨裴疏月如今的立场,恨他的深沉算计,恨他此刻显而易见的利用和试探。
    可该死的,他的身体却还记得这份拥抱的触感,还记得这气息带来的安心与悸动。
    裴疏月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这份僵硬之下细微的动摇,抵在他肩头的下巴无意识,极其轻微地蹭了蹭,那是一个近乎依赖意味的极小的小动作。这个完全出乎意料,与裴疏月平日作风截然不同的动作,猝不及防地搔刮在贺闻朝心底最柔软最不设防的角落,让他喉头猛地一紧,一股酸涩复杂的情绪直冲鼻腔。
    “放手。”贺闻朝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哑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裴疏月,别逼我动手。”
    他感觉到箍在腰上的手臂似乎收得更紧了些。
    “动手?”裴疏月轻笑,温热的气息尽数喷在他的耳廓上,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五年前你就在本王身下,现在……确定要试试?”
    他的语气带着惯有的嘲弄,但细细品味,那嘲弄底下,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
    贺闻朝心头那根弦越绷越紧。他几乎能想象出裴疏月此刻的表情。
    一定是微微挑着眉梢,唇角勾着那抹让人恨得牙痒又移不开眼的浅笑,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究竟想干什么?用这种方式羞辱他?试探他?还是……
    就在贺闻朝理智即将崩断的边缘,裴疏月却忽然松开了手。
    力道撤得干脆利落,仿佛刚才那个缱绻拥抱和低声请求只是贺闻朝的一场幻觉。
    贺闻朝猝不及防,因着反作用力向后踉跄了一步,后背抵住了冰凉的车壁才稳住身形。
    他猛地抬头,对上裴疏月已然恢复平静无波的眼神。
    裴疏月甚至好整以暇地抬手,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方才被弄皱的衣袖和衣襟,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窗外无关紧要的天气:“看来贺将军不愿与本王”同甘”。也罢,强求无趣。”
    他抬眸,目光掠过贺闻朝微微泛红的耳根和紧抿的唇线,淡淡道:“要事说完了,将军可以下去了。别耽误行程。”
    那副疏离冷漠,公事公办的样子,与方才那个将他紧紧搂在怀里,低声唤他“闻朝”的人,判若两人。
    贺闻朝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一股被戏弄的怒火猛地窜起,却又无处发泄。
    他死死盯着裴疏月,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粗暴地掀开车帘,跳下了马车。
    午后略显刺眼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车外湿冷的寒风立刻扑面而来,吹在他发烫的皮肤和耳根上,让他猛地一个激灵,这才惊觉自己后背竟不知在何时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此刻被风一吹,冰凉地黏在里衣上,极不舒服。
    玄七牵着踏浪候在一旁,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贺闻朝一言不发,夺过缰绳,翻身上马,动作大得惊动了踏浪。他狠狠一扯缰绳,调转马头,朝着队伍前方疾驰而去。
    马车内,裴疏月听着马蹄声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才缓缓向后靠进软垫里,闭上了眼睛。
    他的指尖,却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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