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南来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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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的车轮撞击铁轨的轰鸣,一种单调且永无止境的背景音,已经在梁小羽耳朵里响了将近四十个小时。
汗味、方便面调料包浓烈的香味、劣质烟草燃烧后残留的呛人气味,混杂成硬座车厢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浑浊气息。长久不通风的憋闷感,让梁小羽的肠胃一阵阵翻江倒海,他只能紧闭双唇,强忍着不适。
窗外,整片整片绿意盎然的田地、高大挺拔的杨树、低矮的北方村庄急速掠过。这绵延不绝、一望无际的景象,终于让来自四川攀枝花群山环绕小城的梁小羽,亲眼目睹了从前只在地理课本上看到过的“华北平原”。
北京,这个梦想中充满无限可能的新天地,正随着车轮的节奏,离他越来越近。
车厢里开始有人来回走动寻找行李,梁小羽下意识的看向头顶置物架上的老式帆布行李包,包里有几件换洗衣服,几本舍不得扔的专业书,一个掉了漆的搪瓷杯子,一瓶自家做的辣椒酱,以及一张薄薄的大学毕业证的复印件,这是他22岁人生中积攒下所有家当,似乎和他梦想中那个光芒万丈的北京相比,渺小得像一粒随时会被淹没的尘埃。
“旅客朋友们,短暂的旅程即将结束,列车马上就要到达终点站,北京西站了,请您做好下车的准备……”
温柔亲和的车厢广播响起,车厢里瞬间骚动起来,扛着巨大编织袋的民工、拖着拉杆箱的生意人、背着双肩包的学生,想听指令的机器人一样,纷纷起身、抓行李、向门口拥挤。
梁小羽个子虽然高,但是人长得瘦削又没有多少行李,被挤得几乎双脚离地,只能将行李包竖着死死抱在胸前,被人潮推着向前进。
当双脚终于踏上北京西站坚硬光滑带着凉意的水磨石地板时,梁小羽踉跄了一下,无数陌生的面孔像潮水般向他涌来褪去,巨大的指示牌、闪烁的电子屏、拖着行李奔跑的身影、大声吆喝的旅店拉客者,一切都在高速旋转,他站在汹涌的人流中心,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了“渺小”这个词的分量。
一种赤裸裸的无处遁形的茫然让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衬衫,炎夏的午后,连风都带着滚烫的暑意,热的人只站着就直冒汗。
“小伙子,住店吗?便宜干净,有热水!”一个穿着艳俗花衬衫、身材壮硕得像座小山的中年妇女敏捷地挤到他面前,一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扫视着他单薄的行李和写满青涩与疲惫的脸,粗糙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就要来拉他的胳膊。
梁小羽的心脏猛地一跳,像只受惊的兔子,慌忙摇头,笨拙地侧身躲开那只伸过来的手,几乎是小跑着,一头扎进了旁边更汹涌、更混乱的人潮里,只想离这过于迫切的“热情”远一点,随着人流摸索着走出车站,城市的喧嚣以更猛烈的姿态扑面而来。
汽车喇叭声尖锐刺耳,汇成一片永不停歇的噪音海洋,出租车排着长队,不耐烦地喷吐着尾气。“联想”、“摩托罗拉”等品牌的巨大广告牌引人瞩目,“新北京,新奥运”“绿色奥运,科技奥运,人文奥运”等有关于2008年奥运会的标语随处可见,北京的一切都与他生活了22年的,节奏缓慢被群山包裹的攀枝花截然不同,面对新鲜事物,梁小羽忍不住的带着一丝怯懦和强烈的好奇,茫然地四处张望。
攀枝花。
梁小羽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那里是他的家,一个因钢铁而兴、也因钢铁而经历阵痛的城市。
梁小羽的父母,老实巴交了一辈子的梁建国和张桂芬,曾是攀钢下属机械厂的工人,几年前那场席卷全国的下岗潮,毫无意外的击溃了他们原本安稳的生活,厂子效益不好,像他们这样没有特殊技能的老工人,成了第一批被“优化”的对象。
家梁建国蹲在门口抽了整整一宿的烟,第二天一早,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透着一股狠劲,对同样愁容满面的张桂芬说:“桂芬,咱不能坐吃山空。厂子给的买断钱,加上咱这些年攒的,盘个小店吧。”
在家属院临街的一楼,一间只有十来个平方却用尽了梁家夫妇前半生所有积蓄的小卖店开张了,店名朴素得不能再朴素,“桂芬便民店”,梁建国负责进货、搬货,张桂芬守着柜台货架上的东西不多,烟酒糖茶、油盐酱醋、孩子们喜欢的几样廉价零食,勉强维持着街坊邻居的日常所需。
生意冷淡,利润薄得像纸,只能勉强糊口,更让梁小羽揪心的是母亲张桂芬的身体,长期的操劳和下岗后的精神打击,让她的血压总是不安分地往上窜。抽屉里常备着降压药,那小小的白色药片,是悬在全家头顶的另一把利剑,提醒着他们生活的脆弱。
离家前的那个晚上,梁小羽蹲在狭小的店面里帮父亲整理刚到的几箱方便面。昏黄的灯泡下,母亲坐在柜台后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药瓶,直皱眉头。
“小羽啊,”张桂芬的声音带着特有的绵软口音,语气里是化不开的担忧,“到了北京,人生地不熟的,可千万要当心,大城市开销大,别亏着自己,该吃吃,该喝喝……”她顿了顿,又忍不住压低声音,“妈这病…你别惦记,按时吃着药呢。你爸也盯得紧,跟盯贼似的。”
梁建国正费力地把一箱沉重的啤酒往角落里挪,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闻言头也不抬,闷声说:“不盯着能行?上回血压窜到一百八,差点没把我魂吓掉!小羽,你妈就是犟,总想省那几块钱药费,你在外面好好的,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孝顺,别操心家里。”
梁小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方便面码放整齐,他看着父亲花白的鬓角,母亲眼底掩饰不住的倦色,还有货架上那些蒙着薄尘、似乎总也卖不完的廉价商品,胸口像堵了块儿秤砣,又沉又闷。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成都学院毕业后,他拒绝了老家一个半死不活的国企文员职位,执意北上。
他要闯,要挣钱,要改变这个家摇摇欲坠的现状,要把母亲那瓶降压药换成最好的牌子,这份沉甸甸的责任,是他决心北漂的全部动力。
“爸,妈,你们放心。”梁小羽抬起头,努力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那双清澈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我年轻,有力气,能吃苦。北京机会多,等我站稳脚跟,就把你们接过去享福。”
这话他说得斩钉截铁,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也像是在许下一个必须实现的诺言,然而,北京的机会似乎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唾手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