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寿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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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家老宅坐落在S市西郊一片精心打理过的园林深处,远离尘嚣,也远离了城市的灯火。
巨大的中式庭院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幽深,雕梁画栋的轮廓在精心布置的景观灯下若隐若现,透出一种沉淀了权势的、不动声色的威严。
老爷子楚彦的八十寿宴就在明日,老宅上下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忙碌气息,佣人们步履匆匆,却又悄无声息。
楚倚青独自站在二楼一处僻静的小露台上,指尖夹着一支燃烧过半的烟。
夜色浓重,吞没了烟头那一点微弱的光。
冰冷的夜风带着草木的湿气,卷走了烟雾,也吹得他额前的碎发微微拂动。他需要这点冷风,需要这点远离喧嚣的片刻宁静,来压住心底那根被楚子衿撩拨得嗡嗡作响的弦。
“一个人躲清静?”一个含笑的、刻意放得温雅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打破了露台的寂静。
楚倚青没有回头,只是将烟灰无声地弹落在冰冷的石质栏杆上。他知道是谁。楚子衿。
脚步声靠近,带着一股淡淡的、价值不菲的雪茄气息,停在楚倚青身侧不远。楚子衿也倚在汉白玉栏杆上,姿态闲适,手里端着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
他侧过头,目光在楚倚青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逡巡,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又像是在评估对手的状态。
“明天的场面,可不会比现在清净。”楚子衿晃了晃酒杯,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老爷子看着最近精神头不错。”
楚倚青依旧沉默,只是望着远处庭院里被灯光勾勒出轮廓的假山奇石,眼神深不见底。
楚子衿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地抿了一口酒,喉结滑动,发出满足的轻叹。
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语气变得更加轻快,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哦,对了,倚青,有件事忘了跟你分享。前两天在”云顶”,碰巧遇到位很有趣的小朋友。”
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楚倚青瞬间绷紧的侧脸线条,嘴角的笑意加深,“姓许,叫……许星尘?对吧?许家那个小少爷?”
楚倚青夹着烟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烟灰簌簌落下。
楚子衿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意:“啧啧,真是个活力十足的小太阳啊,看着就让人心情好。你说,要是明天老爷子寿宴上,大家聊起你这位……嗯,”合作伙伴”,气氛会不会更热闹一点?老爷子最近,可是很关心你的个人问题呢。”
“轰”的一声,楚倚青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所有积压的烦躁、被楚子衿步步紧逼的暴怒瞬间炸开。
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砰!”
一声极其沉闷的碎裂声响起。
楚子衿手中的酒杯应声而碎。
不是掉在地上,而是被楚倚青那只骨节分明、此刻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手,硬生生地捏爆在他手里。
锋利的玻璃碎片瞬间刺入皮肉,深红粘稠的血混合着冰凉的琥珀色酒液,从楚倚青紧握的指缝间疯狂地涌出,顺着他的手腕蜿蜒流下,滴滴答答地砸在露台冰冷的青石地面上,绽开一朵朵触目惊心的暗色花朵。
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浓烈的酒精味,瞬间在冰冷的夜风中弥漫开来。
楚子衿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戾惊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看着楚倚青那只鲜血淋漓的手,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又被一种扭曲的兴奋取代。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带着点迟疑的脚步声,从露台连接走廊的阴影处传来。
楚倚青猛地抬头,充血的眼眸眼神暴戾,裹挟着尚未散尽的狂暴戾气和一种被窥破秘密的极端冰冷,直直地刺向声音的来源。
许星尘僵立在走廊入口的阴影里,手里还拎着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那是他辗转托人好不容易才弄到的、据说楚老爷子早年很喜欢的、现在几乎绝迹的一款老茶饼。
他原本是想悄悄找楚倚青,问问能不能帮忙转交,算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意。
可眼前的一幕,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捅进了他的心脏。
他看到楚倚青那只鲜血淋漓、还在不断滴血的手。
他看到楚倚青对面那个气质优雅、却让人莫名脊背发凉的男人。
他清晰地听到了楚子衿最后那句带着无尽恶意的话——“小太阳”、“热闹”、“老爷子关心”……
更让他浑身血液都冻僵的,是楚倚青此刻看向他的眼神。
那不是他熟悉的冷淡或疏离。
那是纯粹的、毫无温度的、仿佛在看一件碍事的垃圾、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入侵者的眼神。冰冷、锐利、充满了暴戾过后的残存杀气和极致的排斥。
露台上死寂一片,只有夜风穿过回廊的呜咽,还有那令人心悸的、血滴落地的声音。
楚倚青死死盯着阴影里那张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写满了震惊和受伤的脸,薄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下颌线绷得几乎要碎裂。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狠狠砸向许星尘:
“谁让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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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家老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巨大的水晶吊灯从挑高的穹顶垂落,折射出冰冷璀璨的光华,倾泻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
空气里浮动着名贵香水、雪茄和精心烹制食物的复杂气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S市金字塔尖的权贵名流悉数到场,低语与笑声织成一张巨大而精致的网,表面是浮华的喜庆,内里却流淌着无声的算计。
楚彦老爷子端坐在主位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上,身着暗红色团花唐装。
八十高龄,头发银白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皱纹深刻如刀刻斧凿,一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隼,沉静地扫视着全场。
那目光不带温度,只有评估和审视,仿佛在衡量着每一张笑脸背后的价值与分量。
他便是这座华丽冰窟的中心,无形的威压让整个宴会厅的温度都低了几度。
楚倚青站在离主位不远的地方,一身剪裁完美的纯黑色高定礼服,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冷峻。
他手里端着一杯香槟,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完美地扮演着楚氏掌门人应有的沉稳与掌控感。
只有他自己知道,后背的衬衫已被一层薄汗浸透。爷爷的目光像无形的探针,楚子衿在人群中如毒蛇般游弋的眼神,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神经末梢。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微弱得几乎被周围的嘈杂淹没。他不动声色地侧过身,指尖在屏幕边缘划过,点开。
小尘埃:【很热闹吧?记得少喝点酒哦。(´・_・`)】
楚倚青的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悬停了一瞬。
他能想象出许星尘发这条消息时,强打精神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样子。昨天晚上,他告知对方周末有“重要的家族活动”无法陪伴,许星尘只回了句“知道了,你忙”,后面又跟了这条。
他当时只觉烦躁,觉得这种不合时宜的关心是种干扰。此刻,在这冰冷的华美牢笼里,这点不合时宜的关切却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他一下,带来一丝尖锐的、陌生的微痛。
他几乎能嗅到那天露台上,青年身上干净的气息,以及那双骤然失去光彩的眼睛。
他最终没有回复,指尖划过,将手机屏幕按灭。
所有的柔软都必须被剥离,尤其是在这里。
就在这时,一股混合着昂贵雪茄和古龙水的熟悉气息靠近。楚子衿端着酒杯,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温雅笑容,如同闲庭信步般走到了楚倚青身侧。
他微微倾身,姿态亲昵,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不算太喧闹的寒暄声,精准地落入了近旁几位楚家核心叔伯,以及——主位上楚彦的耳中。
“倚青,”楚子衿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目光扫过楚倚青过于冷峻的侧脸,“脸色怎么有点不太好?是不是最近……太”操劳”了?”
他故意停顿,嘴角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暧昧,“和那位许家的小少爷玩得开心是开心,但也要注意身体啊。年轻人,血气方刚,也别太”投入”了,正事要紧。”他将“许家的小少爷”、“玩”、“投入”几个词咬得格外清晰、暧昧,如同淬毒的银针,精准地射向靶心。
“嗡——”
整个宴会厅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按下了静音键。
近旁几位叔伯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惊疑不定地在楚倚青和楚子衿之间逡巡。
那几道目光,带着惊诧、探究、幸灾乐祸,如同聚光灯般,骤然聚焦在楚倚青身上。
主位上的楚彦,仿佛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骤然绷紧。
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猛地抬起,锐利如实质的刀锋,带着雷霆般的震怒和山岳般的压迫感,死死钉在楚倚青脸上。
整个空间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冰冷刺骨。
“许家的小少爷?”楚彦的声音不高,特意放低了,带着一丝老人特有的沙哑,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口,每一个字都蕴含着风暴,“楚倚青,怎么回事?!”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海啸,瞬间将楚倚青吞没。
爷爷眼中毫不掩饰的失望、审视和即将爆发的怒火;周围那些目光的刺探,像针一样扎在他引以为傲的自尊和形象上;楚子衿嘴角那抹毫不掩饰的、得逞的、混合着恶意与兴奋的笑意……所有的一切都在疯狂挤压他的神经,撕扯他摇摇欲坠的理智堡垒。
他精心维持的冷静面具出现了裂痕,脸色在璀璨的灯光下变得极其难看,一丝苍白迅速蔓延。
不能承认!绝不能。
承认就意味着在爷爷面前彻底失分,意味着失控,意味着……
失去他一直牢牢握在手中的一切!
在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现有秩序和自身地位的维护欲驱使下,楚倚青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挺直了背脊。
他强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腥甜,强迫自己迎向爷爷那能洞穿人心的目光。
黑框眼镜的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遮住了他眼底所有的波澜。
他的声音响起,清晰、冰冷,带着一种急于撇清的、刻骨的疏离和……轻蔑:
“爷爷误会了。”他的视线甚至没有一丝偏移,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商业事实,“许星尘,只是许氏集团的代表之一,一个……比较活跃、喜欢钻营的合作方罢了。大概是某些人行为举止不太注意分寸,才让我哥听到些无聊的传言。”
“活跃的合作方”、“钻营”、“行为举止不太注意分寸”、“无聊的传言”……
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精准而残忍地切割着那个曾经被他短暂允许靠近的身影,将其彻底贬低成一个意图攀附、行为轻浮的生意场小角色。
宴会厅入口处巨大的罗马柱投下的厚重阴影里,许星尘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像,僵立在那里。
他终究是来了。
本来是可以不用来的,楚倚青也是这么希望的。
但他只想远远地看一眼,看看那个对楚倚青如此重要的场合是什么样子,看看他好不好。
他甚至还抱着一丝卑微到尘埃里的、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期望——或许,或许楚倚青会需要他?哪怕只是需要一个人站在他身后呢?
他穿着最不起眼的深色西装,把自己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他看到了楚倚青挺拔而疏离的身影,看到了主位上那位不怒自威的老爷子,也看到了那个在露台上让他心胆俱寒的楚子衿。
然后,他亲耳听到了楚子衿那番看似关切、实则字字诛心的“提醒”。
再然后,他亲耳听到了楚倚青那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的否认。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耳膜上,烙印进他的心脏深处!
“活跃的合作方”……
“钻营”……
“行为举止不太注意分寸”……
“无聊的传言”……
许星尘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宴会厅里的瓷器还要惨白。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被那淬毒的冰锥反复穿刺、搅碎。
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冰冷的罗马柱,指尖深深抠进坚硬的花纹里,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
巨大的羞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从头到脚淹没。
原来,在楚倚青的世界里,在楚家的眼中,他许星尘,他捧出的一颗真心,他所有的热烈和笨拙的靠近,都只是“钻营”?是“行为不当”?是“无聊的传言”?
那个在Gay吧灯光下,带着一身孤勇问他“哥哥给亲吗”的自己,那个熬夜煮汤、小心翼翼送到他公司楼下的自己,那个在露台上被他的眼神冻伤的自己……都成了一个彻头彻尾、可笑至极的小丑!
喉头涌上一股浓重的铁锈味,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声濒临崩溃的呜咽堵了回去。
尖锐的疼痛从唇瓣传来,尝到了腥甜的血味,这疼痛竟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
他猛地抬起头,越过攒动的人头,目光穿过璀璨冰冷的光线,死死地、深深地望向那个被众人目光包围的、挺拔而冷峻的背影。
灯光勾勒出那人完美的侧脸轮廓,却冰冷陌生得像一座他从未攀登过的雪山。
就是这个人。这个他交付了全部心动和信任的人,亲手将他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用最冰冷的言语,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
够了。
真的够了。
许星尘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背影,眼神里所有的光都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绝望和一片荒芜的死寂。
他松开抠着柱子的手,指尖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然后,他挺直了背脊——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最后的骄傲姿态,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进更深的阴影里,朝着与那片喧嚣华美完全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向灯火阑珊、冰冷黑暗的出口。
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碎裂的心尖上。
不远处,正被几个生意伙伴缠住寒暄的贺誉,无意间瞥见了那个消失在侧门阴影里的单薄身影,以及那张在惊鸿一瞥间惨白如纸、写满了心死的脸。
贺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手里的酒杯差点脱手掉落,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
糟了!
贺誉心头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作者闲话:
之后有你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