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朝旧事回忆录  第四章:不事新朝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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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人。”
    
    郎君轻轻摇醒了我,天已经亮了?我缓缓起身,一觉起来腰酸背痛,像是被人打了几拳。
    
    “今日要去王刺史家赴宴。”
    
    “今日?赴……宴!”
    
    我立刻清醒了,一把掀开被褥,着急忙慌地推开房门,屋外白茫茫的一片,皆在说是冬季。
    
    不对,明明是秋天啊,况且王刺史不是才派人送酒了。
    
    郎君大步追上我,迅速把门关上,为我披上衣物。
    
    温声问道:“怎么了?”
    
    我沉下心来捋了捋,终于想起昨日郎君确实与我说过要去王刺史府上。
    
    那是梦中梦?或者是说做了两个梦。一个是梦到冬日里郎君身无分文竟去乞食,还有一个则是秋日期间王刺史派白衣少年送酒。
    
    我回想梦里郎君的容颜,前一个梦郎君已是暮年,是很多年后了,另一个则是现在。
    
    我兀自沉思一会儿,心下暗忖,想来是最近太劳累。
    
    “没什么,做了两个不太好的梦罢了。”
    
    “你今日在家休整,我会同他们说清缘由。”郎君自然说道。
    
    我发问:“你打算如何说?”
    
    “自然是如实说,你身体抱恙。”
    
    我苦笑摇了摇头:“郎君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都不明白,宾客携女眷去往不仅仅是礼仪,更是夫人之间的暗自较量,相互打听对方的家底。”
    
    “如若我不去,郎君又无仆妾,况且我们去本就是为了那件事,那不是把谣言做实了。”
    
    “无妨,我不在乎的。”郎君笑着回应我,一副置身事外的悠然模样。
    
    我按了按跳动的眉角,沉了一口气:“我在乎,郎君可否想过孩子们知道后会作何感想?”
    
    郎君总是这样,他以为自己的淡漠可以避开许多事物,可惜,在这个世道,如不殚精竭虑、事事周全的话,落人口实那将万劫不复。众人怎么编排我不管,但是只要是触及到孩子们的利益我必须苦心孤诣。
    
    其实,我还有一点没说,不过也不重要了。
    郎君没回我话,兀自去了后院五柳屋舍。想必,又是去写那劳什子诗了,于是我便自顾自地整理着装。
    
    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一身芙蓉祥云百花褶间裙,同色腰襕露于裙外。这是我前几年的装束,如今居然觉得别扭,但好在得体。
    
    这时,郎君也来了,他还是穿着平日里下地干活的那身褐衣。
    
    我皱起眉头:“你怎么穿这身?”
    
    郎君还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夫人就是我的脸面,我穿得什么样不重要。”
    
    我无力反驳,如此不拘小节才是郎君的作为,就这样随他去了。
    
    我一入府便被拉去女眷席,他们叽叽喳喳地聊家长里短,明明只是正常的聊闲,可就是能在这些支言碎语间寻出门脉。
    
    我不同她们说话,只是偶尔回应几句,她们觉得这我这里问不出什么乐趣,况且我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乡野村妇,就走开了。
    
    没人与我说话,那就吃席吧,毕竟来都来了,好歹吃点,待散席后,郎君醉醺醺地来寻我,我已经吃得饱食餍足了。
    
    我扶着郎君颤巍离府,好不容易走到租的马车旁,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年轻而清澈的声音:“潜兄,你赠送的诗我很是欢喜,我们下回再约。”
    
    此时郎君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我驼着他回头一瞧,那一袭白衣站在屋檐的灯笼下,红光映照在他周身,好似一个下凡渡劫的神仙,又像一只欲求不满阎罗。
    
    只一眼,我立刻认出来了,那是我昨夜第二个梦里来送酒的使者。
    
    所以梦中那人根本不是什么送酒使者,就是王刺史本人。
    
    一上马车,郎君忽然沉稳地输出:“我托王刺史给他们兄弟二人找了个好去处,去县衙里做巡捕。”
    
    我惊讶问道:“你没醉啊?”
    
    “你以为我只顾得饮酒么。”
    
    我揉了揉酸痛的左臂,存心揶揄他道:“你难道舍得他们二人吗?大家可都说你与田太守一般豢养——”
    
    郎君有些揾怒:“这说得什么话,我们都多大岁数了。”
    
    我纠正他:“我可比你小上十岁,你老了我还未老。”
    
    “我现在很老吗?”郎君突然却步停下,转头看向我,那一身酒气浓香四溢,直直的扑向我。
    
    郎君已经到了不惑之年,留着髯须,头发以竹簪束起,高垂至肩,宛如山中青松。虽一身拙布,难掩清雅之气。
    
    承然郎君长得不差,不然我也不会嫁给他的。
    
    我别开脸道:“我看他又心想拉你入伍,你为何不去施展自己的报负?”
    
    我问出了心里最想问的问题。
    
    我不想过那捉襟见肘的日子,准确地说是不想拘在那一方寸土里。如果可以我都想自己去官场上博弈一番,但是不行,所以我只能寄希望于我的丈夫。
    晦黑的夜晚愔愔无言,只有马车辘辘滚过潮湿泥土石子的声音,郎君掀起右侧窗牖帷幔,凝视着幽冥的黑夜。
    
    “我不事新朝。”他的声音对着窗牖外,深邃而宁静,说完便消逝在漆黑的夜里。
    
    我想到长满绿藻的河塘,浅不见底。
    
    又陷入沉寂中,我岔开话题:“快到家了。”
    
    “你不问问我什么?”郎君平静地说道。
    
    “问什么?”
    
    “问你想知晓的。”
    
    我云里雾里,方才他的回答我就觉得奇怪,什么新朝旧朝?
    
    我想起那一袭白衣的王刺史,于是顺着郎君的话问道:“王刺史这么年轻,郎君此前未见过,不过是赠了一首诗给他,他怎么就答应了?”
    
    “我以前与他在家中畅言饮酒过。”
    
    在家中?我忽然头痛,梦中与现实交织混乱,眼前一片眩晕。
    
    郎君扶住我颤抖的臂膀,哑声发问:“翟娘,你是不是忆起什么了?”
    
    我忍着剧痛,巍巍问道:“我……忘记了什么?”
    
    随后,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一个身着绛红戎服,外束鱼鳞状甲片编缀而成的筒袖铠,再往上瞧,胄顶高高地竖有缨饰。
    
    他的神情悲愤,满目疮痍般看向郎君:“刘裕狼子野心,刻不容我,请先生替我上表这封辞呈。”
    
    “晋朝大厦将倾,蝼蚁岂能独活,杀驴卸磨,我们到底还是错了!”
    
    郎君低垂眉眼凝视着那人手中的信,似在隐忍着什么,最终吐出一口浊气,接过道:“潜不负将军所托,即刻前往京都,禀奏陛下。”
    
    临走时,郎君抱了一捆书卷,想是在路途上等闲解乏看。
    
    欲抬步上马车,啪嗒——
    
    那名被郎君唤作将军的人喊道:“先生,你书掉了。”
    
    郎君回头望去,神情淡薄,眼神扫过那卷书,喃喃自语:“我……输掉了?”
    这难道又是梦?
    
    我挣扎得张开双眸,发觉已经在家中榻上,郎君一脸急切地望着我。
    
    “方才,我怎么了?”
    
    “你在马车上晕倒了,现在已经到家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把方才及之前梦里的事情给郎君复述了一遍,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郎君叹了口气,道:“翟娘,那不是梦,那是我真实经历过的。”
    
    “那、我怎么会梦到?”
    
    “你失忆了,当年我做参军时,你为我送来寒衣,看见我投入刘裕麾下,责怪我为何左右摇摆,共侍二主。”
    
    “恒玄与我是世交之谊,我本不该在他死后另辟新主,更何况还是杀他之人的阵营。”
    
    “可是恒玄他是在谋反啊!”
    
    郎君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我微微偏头眨了眨眼,险些被吓到。
    
    他似乎发觉情绪有些过头,垂下眼缓声继续说道:“后来,我渐渐发觉刘裕此人与桓玄目的居然是一致的——谋权篡位,改朝换代。”
    
    说到这时,郎君抬眸,眼神里溢是坚毅。
    
    他坚决道:“我绝不事新朝!绝不!”
    
    此时,我终于明白了郎君辞官的决绝。
    
    “那我是怎么失忆的?”
    
    郎君唤来抱朴守拙:“你们兄弟二人我已为你们在州里王刺史府上谋了个好差事,待雪停了,你们便走吧。”
    
    抱朴含泪哽噎:“郎主待我恩重如山,我本不愿离开,可主家的话如命令,我不得不从。”
    
    守拙:“我也一样。”
    
    “郎主,主母,如有用到我的地方,我义不容辞。”
    
    守拙:“我也——”
    
    我打断守拙的话:“知道了,你也一样。”
    
    郎君这是说道:“至于失忆之事,抱朴你来说吧。”
    
    我脑海里浮现出田太守最后走时说的话“什么时候得空去我家,我夫人与你一定能相谈甚欢。”其实,村里人还评说他的夫人李氏是……同妻,一个尽心尽力为夫家操持一切的女人,到头来只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玩物。
    我不知道李氏是否知道这一切,我想大约是知道的。她忍受着独守空房的落寞、忍受着丈夫的欺骗、忍受着世人的言语、更不堪自己的选择。不敢想象那是多么大的煎熬!
    
    我双手合十,嘴里默默念叨,只殷切希冀她下一世不要这么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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