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重归死寂。泼洒在地的酒液渐渐干涸，只留下一片深色的渍痕和那一缕凄凉的梅子冷香，顽固地萦绕在空气中，像是一场无声葬礼的余烬。
    宋十一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紧闭双眼，竭力平复着胸腔里翻涌的气血和那撕心裂肺的钝痛。方才那场交锋，耗尽了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所有气力，更耗尽了她面对那个疯狂灵魂时强撑的冷静。
    “恕不奉陪。”
    那四个字说出口时，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她知道，这对于那个偏执到极点的疯子而言，无异于最彻底的毁灭。可她别无选择。沉沦于前世扭曲的共生，拉着今生的云樱儿一起万劫不复？她做不到。
    代价或许是激怒对方，迎来更疯狂的报复，甚至是死亡。
    但她宁愿赌一把。
    赌那疯子内心深处，或许还残存着一丝……不愿真正与她一同彻底腐烂的……本能。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左臂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体内的毒素虽被暂时压制，却如同休眠的火山，不知何时会再次爆发。饥饿和寒冷不断侵蚀着她的意志。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意识又开始有些模糊之际，铁门再次发出了轻微的响动。
    这一次，没有锁链的哗啦声，开门的速度也异常缓慢。
    宋十一猛地睁开眼，全身肌肉瞬间绷紧，警惕地看向门口。
    进来的人，依旧是”云樱儿”。
    但她的状态，却让宋十一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白寝衣，墨发凌乱地披散着，脸色是一种近乎死灰的苍白，仿佛所有的血液都被抽干。她走得很慢，脚步虚浮，像是踩在云端，又像是背负着千斤重担。
    最骇人的是她的眼睛。
    那里面不再有疯狂炽热的火焰，不再有怨毒冰冷的恨意，也不再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只剩下一种极致的、深不见底的……空洞和麻木。仿佛一具被彻底掏空了灵魂的躯壳。
    她手里没有端任何东西，只是垂着眼，一步步走到石室中央，然后……缓缓地跪坐了下来。就坐在那摊干涸的酒渍旁边。
    她抬起头，空洞的目光落在宋十一身上，却又像是透过她，看向了某个虚无的远方。
    “她哭了很久。”
    沙哑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直在哭……吵得我头疼。”她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动作僵硬，“说对不起……说很害怕……说想回家……”
    宋十一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呼吸骤然困难起来。是真正的云樱儿！她的意识还在！而且在剧烈地挣扎！
    “然后呢？”宋十一的声音绷得极紧。
    “然后？””云樱儿”歪了歪头，脸上露出一丝极其诡异的、类似于困惑的表情，“然后我就告诉她……别哭了……没用的。”
    “你看，就算你哭得再可怜，表现得再听话……她也不要你了。”她模仿着某种语气，冰冷而残忍，“她选择了那个软弱的、只会添乱的你……却拒绝了我。”
    “她说……恕不奉陪。”
    最后四个字，她从那毫无血色的唇间轻轻吐出，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却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咆哮都更让人心寒。
    宋十一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所以……””云樱儿”缓缓站起身，朝着宋十一一步步走近。她的眼神依旧空洞，周身却开始弥漫出一种极其不祥的、毁灭性的气息。
    “既然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却越来越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宋十一的心上。
    “既然无论如何……最终都会被抛弃……”
    她在宋十一面前站定，缓缓俯下身，冰冷的手指如同毒蛇，抚上宋十一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最后的眷恋般的温柔。
    “那就一起……彻底消失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眼中那极致的空洞骤然被一种铺天盖地的、黑暗的疯狂所取代！那是一种放弃了所有挣扎、所有希望、只想拉着一切同归于尽的终极绝望！
    她猛地抬手！指尖寒光一闪！竟是一枚尖锐的金簪！直刺宋十一的心口！
    这一击，快、狠、绝！没有丝毫犹豫！带着积攒了两世的怨恨、不甘和毁灭欲！
    宋十一早有防备，在她眼神变化的瞬间便已调动起所有残余的内力，竭力向一旁闪避！
    “噗——！”
    金簪未能刺中心脏，却狠狠扎入了她的右肩！深可见骨！
    剧痛袭来！宋十一闷哼一声，右手瞬间脱力！
    ”云樱儿”一招未能致命，眼中疯狂更甚，拔出金簪，再次狠狠刺下！目标依旧是心脏！
    宋十一左手重伤无法格挡，右手又暂时废掉，只能狼狈地向后翻滚躲避！簪尖擦着她的脖颈划过，带出一道血线！
    “你不是爱她吗？！那就陪她一起去死啊！””云樱儿”嘶吼着，攻势如同狂风暴雨，不留丝毫余地，“死了就干净了！死了就永远属于我了！”
    冰冷的杀意混合着绝望的爱语，在这狭小的石室里疯狂回荡。
    宋十一伤重力竭，躲闪得越来越艰难，几次都险些被刺中要害。肩头的伤口血流如注，体内的毒素因这剧烈的搏斗而再次蠢蠢欲动，眼前阵阵发黑。
    这样下去，必死无疑！
    就在她又一次狼狈地躲开刺向咽喉的簪子，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石壁上，退无可退之际——
    ”云樱儿”高举着滴血的金簪，朝着她的心口，发出了最后一击！
    那狰狞的、充满了毁灭快意的面容，在宋十一急剧收缩的瞳孔中无限放大！
    结束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云樱儿”的身体猛地一僵！高举的手臂凝固在半空！脸上那疯狂的、扭曲的表情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狠狠击中，瞬间破碎！
    她的瞳孔剧烈地颤抖起来，里面仿佛有两个灵魂在疯狂撕扯、搏斗！
    “不……不准……伤害……殿下……”一个极其微弱、却充满了惊惶和决绝的哭腔，断断续续地从她喉间挤出！
    是云樱儿！真正的云樱儿！在这最致命的关头，她竟然强行挣扎了出来，试图阻止这同归于尽的毁灭！
    “滚……回去！””云樱儿”的面容再次变得狰狞，手臂挣扎着想要继续刺下！
    “放开……殿下！！”那个微弱的声音带着泣血的哭喊，竟然暂时争夺到了一丝控制权，让那握着金簪的手剧烈颤抖着，偏离了方向！
    “啊——！”两个灵魂在同一具身体里疯狂角力，让”云樱儿”发出了痛苦到极致的尖啸！她猛地用另一只手抱住自己的头，狠狠撞向旁边的石壁！
    “砰！”一声闷响！
    鲜血瞬间从她的额角淌下！
    那剧烈的撞击似乎让内部的争夺出现了片刻的停滞。
    ”云樱儿”……或者说，此刻控制着身体的不知是哪一个意识，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因脱力和震惊而暂时无法动弹的宋十一。
    那双被鲜血模糊的眼睛里，情绪复杂到了极点。有疯狂，有不甘，有怨恨，有绝望，有痛苦，甚至还有一丝……极其短暂的、清晰的、属于云樱儿的……眷恋和……释然？
    混乱，极致混乱的情绪在她眼中爆开，最终都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虚无。
    她看着宋十一，看着宋十一肩头不断涌出的鲜血，看着宋十一苍白脸上那难以置信的神情。
    她手中的金簪，“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然后，她对着宋十一，极其缓慢地、扭曲地、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混合着鲜血，混合着泪水，混合着两世都无法解脱的爱与恨。
    “……算了。”
    她轻轻地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死寂。
    “……都……算了。”
    说完，她不再看宋十一一眼，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软软地沿着石壁滑倒在地，蜷缩起来，像是婴儿回归母体般的姿势，一动不动了。
    只有额角不断渗出的鲜血，和那轻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证明她还活着。
    石室内，只剩下宋十一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
    她靠着石壁，看着不远处那个蜷缩着的、仿佛被彻底抽空了所有生机的身影，看着地上那枚沾血的金簪，肩头的剧痛和体内的冰冷仿佛都感觉不到了。
    巨大的、荒谬的、撕心裂肺的悲凉，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
    恨比爱多吗？
    或许吧。
    直到最后，她想的，依然不是放手。
    而是……一起毁灭。
    或者……算了。
    这纠缠了两世，饮血啖肉，不死不休的孽缘。
    最终，竟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惨烈地……落下了帷幕。
    宋十一缓缓闭上眼，一滴冰冷的泪，终于挣脱了束缚，沿着她染血的脸颊，悄无声息地滑落。
    砸在地上那摊属于两个人的血泊中。
    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