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的铁门再次打开时，带来的不再是那个疯癫狂乱的”云樱儿”。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白的寝衣，墨发未绾，面色却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底翻涌的疯狂浪潮似乎退去些许，沉淀下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疲惫和某种……审视般的沉寂。她手里端着的不是食物，也不是伤药，而是一壶酒，两只白玉杯。
    酒香清冽，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与这阴暗环境格格不入的梅子气息。
    她走进来，目光落在靠坐在墙边、闭目调息的宋十一身上。宋十一的脸色依旧难看，唇色泛着中毒后的乌青，但呼吸似乎比之前平稳了些许，那种濒死的涣散感减弱了。
    ”云樱儿”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石室中央，将那壶酒放在地上，然后自顾自地席地而坐，倒了两杯酒。
    琥珀色的酒液在昏暗中漾出微光。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有些异常，不再带有那种刻意的甜腻或怨毒。
    宋十一缓缓睁开眼，冷寂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云樱儿”也不在意，端起其中一杯酒，轻轻晃动着，目光落在荡漾的酒液上，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前世，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她语气平淡，像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你最后一次带我出城骑马。就在西山的猎场……那天的夕阳很好，像血一样红。”
    宋十一的心猛地一沉。那段记忆对她而言，并非美好，而是最终走向决裂和死亡的序曲。
    “你那时已经很累了，我知道。””云樱儿”继续说着，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苦涩的弧度，“朝堂上的压力，边境的摩擦，还有我……我这个越来越失控的”软肋”……你那时候看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又厌烦，又不得不忍着。”
    她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让她微微蹙眉。
    “所以后来我做了那些事……设计陷害太子妃，私通敌国……我知道你会查出来，我知道你会恨我入骨。”她放下酒杯，看向宋十一，眼神空洞，“我只是想……让你能干脆利落地……解决掉我这个麻烦。也好过看你一天天被朝堂和我……拖垮。”
    石室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宋十一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前世云樱儿那些疯狂的、自取灭亡的行为，背后竟然……藏着这样扭曲的、绝望的念头？
    “可惜啊……””云樱儿”又倒了一杯酒，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苍凉，“我到底还是低估了你的……责任心？或者说，是低估了你对我的那点……可怜的旧情？你竟然还想保下我……哪怕把我永远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方……”
    她的声音骤然变得尖锐起来，带着刻骨的恨意：“可我不要！我不要那样活着！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靠着你的怜悯苟延残喘！我更不要看着你为了我这种人，被千夫所指，一步步走向毁灭！”
    她猛地盯住宋十一，眼中再次燃起那熟悉的疯狂火焰：“所以我才要亲手杀了你！把你变成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这样，你就永远都是我的了！谁也抢不走！谁也不能再伤害你！包括你自己！”
    极端而扭曲的逻辑，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绝望的爱恋。
    宋十一听得浑身发冷。她终于有些明白了，前世那把匕首，背后不仅仅是疯狂的占有，更是一种……扭曲到极致的保护和……殉葬。
    “这一世……””云樱儿”的情绪又慢慢平复下来，变得恍惚，“我本来……只是想看着你就好。看着你活得光芒万丈，看着你不再被任何人欺负……这样就够了。”
    她的目光落在宋十一如今即便狼狈落魄、却依旧难掩风华的脸上，眼中流露出痴迷和更深的痛苦。
    “可是……为什么你要对她那么好？”她的语气骤然变得怨毒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为什么要把那些从未给过我的温柔、纵容、甚至……甚至可能是爱……都给那个软弱的、什么都不懂的蠢货？！”
    “她凭什么？！凭什么能得到我求而不得的一切？！凭什么能站在你身边，分享你的荣耀和权力？！我不允许！绝不！”
    嫉妒的毒火再次吞噬了她，让她姣好的面容变得狰狞。
    但她很快又强行压下了这股暴戾，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决绝。
    她将另一杯酒，推到宋十一面前。
    “喝了它。”她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这不是毒药。是”牵机”。”
    宋十一瞳孔骤缩。牵机！并非致命毒药，却比毒药更可怕。它能紊乱人的神智，放大内心最深的恐惧和欲望，最终使人陷入癫狂，或者……变成只听命于施药者的傀儡！
    “放心，剂量很小。””云樱儿”看着她，眼神复杂，“死不了。只是……会让你安静一点，听话一点。也会让你……忘了那个不该存在的蠢货。”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孤注一掷：“然后，我们重新开始。就我们两个。没有前世那些烂事，也没有这一世那个多余的影子……只有你和我。”
    “我会治好你的伤，解了你的毒。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或者，如果你还想要权力，我也可以帮你……用我的方式……”她眼中闪过一丝偏执的光，“我会比那个蠢货……更有用。”
    这近乎是……祈求了。用一种最疯狂、最不可理喻的方式。
    宋十一看着地上那杯清澈的酒液，又看向眼前这个被前世今生两种极致情绪撕裂、挣扎在疯狂与绝望边缘的灵魂。
    恨吗？
    是的。恨她的偏执，恨她的残忍，恨她将彼此都拖入这无间地狱。
    但可悲的是，在那汹涌的恨意底下，她竟然真的能触摸到那被扭曲得面目全非的……爱。以及那深藏在疯狂之下，令人窒息的……孤独和绝望。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那个雨夜，云樱儿蜷缩在回廊下，哭着说“没人要了”的模样。
    无论是前世的她，还是今生的她，本质上，都是那个害怕被抛弃、只能用最极端的方式去索求关注和确认的孩子。
    只是前世的选择，将彼此推向了万劫不复。
    宋十一沉默了许久许久。
    久到”云樱儿”眼中的那点希冀和疯狂渐渐被冰冷的失望和戾气取代。
    就在她即将失去耐心，准备强行灌下那杯酒时——
    宋十一忽然动了。
    她伸出那只未受伤的、沾满污迹却依旧稳定的右手，端起了地上那杯酒。
    ”云樱儿”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屏住了呼吸。
    宋十一没有看她，只是凝视着杯中自已模糊的倒影。然后，她手腕微微一倾——
    琥珀色的酒液，尽数泼洒在冰冷的地面上，渗入石缝，只留下一片深色的湿痕和浓郁的梅子酒香。
    ”云樱儿”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如同精美的瓷器骤然爬满了裂痕。希望破灭后的暴怒和毁灭欲，如同火山般在她眼底轰然爆发！
    “你——”她猛地起身，周身杀气四溢！
    “我不需要忘掉她。”宋十一却抬起眼，平静地打断了她，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斩钉截铁的力度，“也不需要你变成她。”
    ”云樱儿”的动作顿住，狰狞的表情僵在脸上，似乎没听懂她的话。
    宋十一看着她，目光复杂得像是在看一场悲剧，又像是在进行一场艰难的审判。
    “前世的债，如果你觉得我还欠你，我可以还。用我的方式。”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但这一世的云樱儿，她拥有的，是她应得的。不是我给的，是她自己……挣来的。”
    用她的赤诚，她的勇敢，甚至她的疯狂。
    “而你……”宋十一的目光锐利起来，仿佛要刺穿对方疯狂的外壳，直视那个蜷缩在深处的、瑟瑟发抖的灵魂，“你如果真的恨我，怨我，大可以杀了我。像前世一样，给我个痛快。”
    “但你想用这种方式……把我变成你的傀儡，把我们两个都拖进另一个更深的地狱……”她缓缓摇头，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怜悯和……决绝的拒绝，“恕不奉陪。”
    “那不是爱。那是……一起腐烂。”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像是最锋利的刀，狠狠剜开了”云樱儿”所有自欺欺人的伪装！
    ”云樱儿”彻底僵住了，脸上的暴怒和疯狂一点点褪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茫的……难以置信和……被彻底看穿、彻底拒绝后的……绝望。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石室内，只剩下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和那泼洒在地的酒液散发出的、凄凉梅香。
    爱恨交织两世，痴缠疯魔半生。
    最终换来的，是这样一句冷静到残酷的……
    恕不奉陪。
    ”云樱儿”看着宋十一，看了很久很久。那双疯狂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似乎正在一点点……碎裂，崩塌。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灵魂的木偶，一步一步，僵硬地走出了石室。
    铁门合上的声音，轻得仿佛一声叹息。
    宋十一脱力地靠回墙壁，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所有心力的战争。
    地下的酒液慢慢干涸，那缕梅子香，却固执地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像是一场祭奠。
    祭奠那段扭曲的、绝望的、最终走向毁灭的……
    前世。

    作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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