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龙国使团的到来，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京城掀起层层暗涌。宫宴上的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掩盖不住底下彼此的试探与算计。
    翌日，依照惯例，安排了皇家围场秋狩，既是展示大启武力，也是招待使臣的常见项目。
    围场旌旗招展，号角连天。宋十一一身玄色骑装，金冠束发，坐于高台主位，面色冷寂地看着场中儿郎们纵马驰骋，弯弓射猎。太子池忆坐在她下首，言笑晏晏，目光却时不时扫过场中一名骁勇的年轻小将，那是兵部新提拔的将领，曾在北境让乌龙国吃过亏。
    柳钰并未下场，只坐在使臣席间，手里把玩着一只青铜酒樽，目光却如同黏在了宋十一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玩味。他身形魁梧，即便坐着，也比周遭人高出大半头，周身那股久经沙场的铁血煞气，与这宴饮场合格格不入。
    一场激烈的角逐后，那名大启小将果然拔得头筹，猎获最多，引得满场喝彩。小将意气风发，策马至看台前下马行礼，接受封赏。
    太子池忆笑着举杯向宋十一祝贺：“大启果然人才辈出，将军少年英雄，令人钦佩。”
    宋十一淡淡颔首，正要开口，一旁的柳钰却忽然放下酒樽，鼓了几下掌，声音洪亮地笑道：“确实精彩！久闻大启儿郎善猎，今日一见，名不虚传。”他话锋一转，目光却斜睨向宋十一，带着挑衅的笑意，“不过，比起当年在北境雁回谷，殿下单枪匹马，于万军丛中射杀我麾下三员先锋，夺回失地的风采，还是差了些火候啊。”
    此话一出，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雁回谷一战，是宋十一的成名战，也是大启与乌龙国之间一道深刻的伤疤。柳钰此刻当着两国使臣的面提起，语气轻佻，仿佛在谈论一场游戏，其心可诛！
    那刚刚受赏的小将脸色顿时涨红，握紧了拳。在场的大启官员也都面露怒色。
    宋十一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她抬眼，迎上柳钰挑衅的目光，声音清冷如冰：“陈年旧事，柳将军竟还记得如此清楚。败军之将的滋味，看来是刻骨铭心。”
    她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直戳柳钰痛处。
    柳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阴鸷，随即却笑得更加张扬，仿佛毫不在意：“自然是刻骨铭心。毕竟，能让我柳钰吃那么大亏的，殿下是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这样的对手，怎能不让人……念念不忘呢？”
    他最后四个字说得极慢，带着某种暧昧不清的意味，目光更是肆无忌惮地在宋十一脸上逡巡。
    气氛顿时变得极其诡异。这已不再是简单的国事交锋，更掺杂了难以言说的私人恩怨和一种令人作呕的觊觎。
    宋十一眼底寒意骤盛，周身气压低得吓人。她缓缓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却令人心悸的一声“哒”。
    “柳将军若是记性太好，本宫不介意帮你再添几笔新的。”她声音不高，却带着凛冽的杀意，瞬间压下了场中所有的嘈杂，“就不知将军这次，带够填命的人来了没有？”
    针尖对麦芒，寸步不让！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火石噼啪作响。
    太子池忆见状，连忙笑着打圆场：“哎呀，两位都是当世豪杰，英雄惜英雄嘛！何必提那些打打杀杀的旧事？来，喝酒喝酒！今日只论风月，不谈国事！”
    他举杯示意，试图缓和气氛。
    柳钰盯着宋十一，忽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哈哈一笑：“太子殿下说的是！是在下失言了，自罚一杯！”他虽如此说，看向宋十一的眼神却愈发炽热，像猎人盯上了势在必得的猎物。
    一场风波，勉强被压下。但经此一事，围场的气氛再也无法回到之前的“融洽”。
    秋狩结束后，便是更令人疲惫的夜间宫宴。歌舞升平，丝竹悦耳，却无人真正放松。
    宋十一端坐席间，应付着各方敬酒和试探，只觉得眉心胀痛。柳钰的目光如影随形，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她不动声色地周旋，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经过精确计算，不能有丝毫差错。
    直到宴席过半，她借故更衣，才得以暂时离席，走到殿外廊下透口气。
    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殿内的靡靡之音和酒气，让她混沌的头脑稍稍清醒。
    然而，一道高大的身影，却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殿下似乎不胜酒力？”柳钰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在寂静的廊下格外清晰。
    宋十一身体瞬间绷紧，缓缓转过身，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柳将军有何指教？”
    柳钰倚着朱漆柱子，目光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她，从清冷的眉眼，到紧抿的唇线，再到被宫装勾勒出的纤细却挺拔的身姿。
    “指教不敢当。”他轻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两人距离瞬间拉近，他身上浓烈的男性气息和淡淡的酒气扑面而来，“只是想起当年雁回谷外，殿下浑身是血，用断箭指着我的喉咙时，眼神也是这般……又冷又亮，像雪地里的孤狼。”
    他的声音压低，带着某种回味般的残忍趣味：“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我这辈子，一定要得到手的东西。”
    宋十一胃里一阵翻涌，恶心感直冲喉咙。她后退半步，拉开距离，眼神冰寒刺骨：“柳将军怕是醉得不轻，开始说胡话了。”
    “胡话？”柳钰低笑，又逼近一步，几乎将她困在柱子与自己之间，“殿下何必自欺欺人？你送我那道贯穿左肩的箭伤，每到阴雨天便疼痛难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你的存在。”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触宋十一的脸颊，语气变得低沉而危险：“你说，若我向你们皇帝开口，用三座边境城池，换一个长公主和亲乌龙……你们那位陛下，会不会心动？”
    宋十一猛地拍开他的手，力道之大，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眼底杀意沸腾，声音却冷得掉渣：“你可以试试。看是你先踏平我大启，还是本宫先拧下你的脑袋，挂在边境线上示众！”
    “呵……”柳钰不怒反笑，眼神更加兴奋，“我就喜欢你这副浑身带刺的模样。折起来才更有趣，不是吗？”
    他目光贪婪地流连在她因怒意而微微泛红的脸上：“那个藏在公主府里的小玩意儿……叫云樱儿是吧？倒是生得一副好样貌，难怪能得殿下几分青眼。只是不知，若她落到我手里，殿下是否还能如此硬气？”
    宋十一瞳孔骤缩！周身杀气瞬间暴涨，几乎化为实质！袖中匕首已滑至掌心！
    “柳钰！”她一字一顿，声音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你敢动她一根头发，我必让你乌龙国上下，鸡犬不留！”
    “哦？这么紧张？”柳钰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笑容愈发扭曲，“看来比我想的还要在意。真是……更让人期待了。”
    他不再逼近，反而后退两步，恢复了那副倨傲的将军姿态，只是看着宋十一的眼神，依旧像毒蛇的信子，湿冷黏腻。
    “玩笑而已，殿下何必动怒？”他耸耸肩，“如此良辰美景，打打杀杀多煞风景。在下告辞，殿下……好生休息。”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宋十一最后一眼，转身大笑着离去。
    宋十一独自站在廊下，夜风吹得她衣袂翻飞，却吹不散周身凝聚的冰冷杀意和那股令人作呕的窒息感。她死死攥着拳，指甲深陷入肉，疼痛才能让她保持最后的理智。
    柳钰的话，像淬毒的针，精准地扎进了她最不愿暴露的软肋。
    云樱儿。
    那个名字在心底划过，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前所未有的恐慌。
    她早该想到的。柳钰这条毒蛇，既然盯上了她，又怎会不将她查个底朝天？云樱儿的存在，根本瞒不过他。
    送她回丞相府，真的能安全吗？
    一种强烈的、想要立刻见到那个人的冲动，几乎冲垮她的冷静。
    她猛地转身，快步走向宴席大殿。背影在清冷月光下，显得决绝而孤戾。
    必须尽快结束这场令人作呕的宴饮。
    必须确保那条毒蛇的视线，彻底从那个疯子身上移开。
    哪怕……不惜任何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