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的书房，夜深人静，只余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宋十一揉着眉心，将批阅好的最后一本奏折合上。案头一角，那支被云樱儿送来、后又被她下令入库的黑玉狼毫笔，不知何时又被她取了出来，插在一个素白的瓷笔筒里，与周遭冷硬的氛围格格不入。
    而那个曾被云樱儿无比恐惧、又被她遗落在丞相府床脚的辟邪香囊，则被她随意扔在书架角落，蒙着一层薄灰。
    夜风从微敞的窗缝钻入，吹得烛火摇曳。
    就在这光影晃动的瞬间，宋十一眼角的余光瞥见内室通往寝殿的门边，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影。
    藕荷色的寝衣，赤着双足，披散着长发，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透明，正是本该在丞相府卧床静养的云樱儿！
    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如何避开所有守卫潜入她的寝殿，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
    宋十一心头猛地一凛，瞬间戒备，指尖已按上案几下的机关。
    然而云樱儿并没有看向她。她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一般，死死地钉在书架角落那个蒙尘的香囊上，然后，又缓缓移向案头那支被仔细收好的黑玉狼毫笔。
    她的眼神起初是空洞的、茫然的，如同梦游。但渐渐地，那空洞里像是被注入了某种冰冷的物质，一点点凝结，沉淀，最终化为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郁和……风暴来临前的死寂。
    宋十一清晰地看到，她垂在身侧的手，开始无法自控地微微发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极力压抑却即将失控的愤怒。
    “云樱儿？”宋十一站起身，声音带着警惕的冷意。
    云樱儿仿佛这才听到她的声音，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转过头。她的瞳孔在烛光下收缩，里面翻涌着混乱的、破碎的情绪，最终定格为一种尖锐的、近乎疯狂的痛楚和质问。
    她抬起手，指向那个被遗弃的香囊，声音嘶哑得不像她自己的：“……为什么？”
    宋十一蹙眉：“什么？”
    “为什么丢掉？！”云樱儿突然尖声打断她，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爆发出来。她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几步冲上前，一把抓起那个落灰的香囊，紧紧攥在手里，用力到指节泛白，仿佛要将它捏碎。
    她举起香囊，几乎戳到宋十一眼前，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巨大的委屈和愤怒：“我给你的！我给你做的！你为什么要扔了它？！为什么？！”
    她的目光又猛地扫向那支笔，声音颤抖得厉害，带着哭腔和无法理解的愤懑：“那支破笔！那支不知道是哪个送的破笔！你却收得好好的！这个！我熬了好几个晚上！一针一线绣的！里面每一味药都是我亲手挑的！你却把它扔在角落里吃灰！”
    “宋十一！”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出她的名字，猛地伸手，竟一把攥住了宋十一的前襟，力道大得惊人，那双总是含着水波的眼睛此刻烧着熊熊怒火和一种被背叛的绝望，“你告诉我！为什么？！我送的东西就让你那么厌恶吗？！厌恶到非要这样作践不可？！”
    她情绪彻底失控，抓着宋十一衣襟的手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另一只握着香囊的手则狠狠用力，指甲几乎要抠进刺绣纹样里。
    宋十一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巨大的力道拽得微微前倾，她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滚烫的泪水，感受到那喷薄而出的、滚烫的、混乱的愤怒和伤心。
    这不是伪装。
    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源于最深处的情绪宣泄。
    “松手。”宋十一扣住她攥着自己衣襟的手腕，声音冷沉。
    “我不松！”云樱儿执拗地回瞪她，眼泪流得更凶，语无伦次，“你回答我！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不要我的东西！你凭什么珍藏别人的！我哪里不好？我改还不行吗？！你说啊！”
    她说着，竟抬起握着香囊的手，用那坚硬的边角狠狠抵在宋十一的颈间，像是要逼出一个答案，眼神偏执得可怕：“你说话！宋十一！你告诉我！”
    宋十一眼神一厉，手腕骤然发力，格开她抵着自己脖颈的手，顺势将她狠狠掼在旁边的书架之上！
    “哐当”一声巨响，书架晃动，几本书册簌簌落下。
    云樱儿闷哼一声，后背撞得生疼，却仿佛感觉不到痛楚，只是抬起头，泪眼模糊地、倔强地、恨恨地瞪着宋十一，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香囊，像是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攥着某种无法释怀的仇恨。
    宋十一逼近，一手撑在她耳侧的书架上，将她困在方寸之间，目光如寒冰利刃，直直刺入她疯狂混乱的眼底：“云樱儿，你看清楚！那支笔，也是你送的！”
    咆哮声戛然而止。
    云樱儿脸上的愤怒和委屈瞬间凝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她眼底的疯狂逐渐褪去，被一种极致的茫然和困惑取代。她眨了眨沾满泪水的睫毛，视线缓慢地、僵硬地移向案头那支黑玉狼毫笔。
    “……我？”她喃喃自语，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我送的？”
    她低头，看向自己紧攥着的、已经有些变形的香囊，又抬头看看那支笔，眼神混乱地来回移动。
    “不可能……”她摇头，语气虚弱下去，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自我怀疑，“我不记得……我怎么会送笔……我明明……”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抓住香囊的手也无力地松垂下来。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沿着书架缓缓滑坐下去，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呜咽。
    “不是我……都不是我……我不知道……我到底怎么了……”
    她反复念叨着这几句话，陷入了彻底的崩溃和自我撕裂。
    宋十一站在原地，垂眸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哭得不能自已的人，看着她手里那个被攥得皱巴巴、沾了泪水的香囊。
    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激烈的、带着毁坏欲的质问，和此刻脆弱迷茫的崩溃，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
    她袖中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
    那支笔，是云樱儿送的。
    那个香囊，也是云樱儿送的。
    而此刻这个云樱儿，却只认香囊，不认笔。
    仿佛有两个完全不同的灵魂，挤在同一具身体里，互相争夺，互相否认。
    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拉长，纠缠不清。
    窗外，夜风呜咽而过，像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