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叶忆儿就醒了。
    窗纸外泛着青灰色，雪后的晨光稀薄地渗进来，落在枕畔。楚阴燃的手臂还横在他腰间，沉甸甸的像道铁箍。国公爷睡得很沉，呼吸匀长，眉间那道疤在微弱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深刻。
    叶忆儿轻轻挪开他的手，刚坐起身，又被一把拽了回去。
    “再睡会儿。”楚阴燃闭着眼，嗓音带着未醒的沙哑，手臂收紧，将他往怀里带了带。
    “工部还有事……”叶忆儿挣了挣，没挣开。
    楚阴燃终于睁开眼，眸子里还凝着睡意，却已经透出几分锐利：“什么时辰了？”
    “卯时三刻。”
    国公爷皱眉，指腹摩挲着他腕骨：“你昨夜几时睡的？”
    叶忆儿不答，只是推他：“该起了。”
    楚阴燃忽然翻身压住他，低头在他颈间嗅了嗅：“炭火气这么重，又熬夜画图了？”
    被戳穿的叶忆儿耳根发热，别过脸：“……就一会儿。”
    “一会儿？”楚阴燃捏住他下巴，迫他抬头，“眼底都青了。”
    叶忆儿拍开他的手：“那也比不上国公爷，三天不睡还能……”话到一半突然噎住，想起昨晚的荒唐，脸腾地烧了起来。
    楚阴燃低笑，俯身在他唇上啄了一下：“还能什么？”
    “……起来！”
    晨间的宅子格外安静。
    厨娘熬了粳米粥，配着腌脆瓜和酱豆腐，热腾腾地摆在花厅里。叶忆儿小口啜着粥，看楚阴燃三两下扒完一碗，又盛了第二碗。
    “边关的伙食很差？”他忍不住问。
    楚阴燃夹了块腐乳：“还行，就是没你煮的好吃。”
    叶忆儿一怔：“我什么时候……”
    “北疆大营。”楚阴燃抬眼看他，“去年腊八，你熬的那锅腊八粥。”
    那是他第一次去边关督造军械，正赶上腊八节，见伙夫忙不过来，就随手帮了把。没想到楚阴燃竟记得这么清楚。
    “……咸菜也是我腌的。”叶忆儿小声嘀咕。
    楚阴燃筷子一顿，突然伸手揉了揉他发顶：“知道。”
    这亲昵的动作让叶忆儿心头一颤，低头猛扒了几口粥，差点呛着。
    工部衙门今日格外忙碌。
    叶忆儿一到就被书吏围住：“大人！兵部催要新弩机的造价单，户部来问铁料用量，还有军器监……”
    “一件件来。”他揉了揉太阳穴，“先把图纸给我。”
    整整一上午，他都在核算各种数据。午时刚过，秦铁柱突然闯进来：“叶大人！国公爷在演武场等您！”
    “演武场？”叶忆儿放下笔，“去那儿做什么？”
    “试新弩啊！”秦铁柱兴奋道，“兵部刚批下来的试制品，国公爷说要您亲自去看！”
    叶忆儿匆匆交代了几句，跟着秦铁柱往外走。路上才得知，楚阴燃今早进宫复命后，直接去了兵部武库司，硬是把还在赶制的新弩机提前调了出来。
    “国公爷说了，”秦铁柱学舌道，“”叶大人的设计，自然要他亲自验看”。”
    演武场建在城西，平日是禁军操练的地方。叶忆儿赶到时，场边已经围了不少兵部官员，楚阴燃站在正中，身旁架着一台崭新的弩机。
    “叶主事来了！”有人高喊。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叶忆儿走到弩机前，仔细检查每一个部件——弩臂比他设计的加厚了三分，箭槽也做了改良，铜管接口处还缠了防漏的麻丝。
    “试试？”楚阴燃递给他一支箭。
    叶忆儿接过箭，搭上弩机。这弩比寻常的重许多，他有些吃力地抬起，却被楚阴燃从身后托住手臂：“稳住。”
    国公爷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呼吸拂过耳畔。叶忆儿定了定神，扣动扳机——
    “嗖！”
    箭矢破空而出，稳稳钉在三百步外的靶心上！
    “好！”周围一片喝彩。
    叶忆儿却皱眉：“还是不够。”
    “再加火药？”楚阴燃低声问。
    “嗯。”叶忆儿指着铜管，“这里密封不够，推力散了。”
    两人正讨论着，兵部侍郎突然挤过来：“国公爷，陛下口谕，请您即刻入宫议事！”
    楚阴燃脸色一沉：“何事？”
    “北疆急报，胡人又在鹰嘴隘集结……”
    叶忆儿心头一紧。鹰嘴隘是楚阴燃刚筑起的新关，若被攻破，边关防线将溃散百里。
    “我去去就回。”楚阴燃捏了捏他手腕，“晚上别等我用饭。”
    夜幕降临，楚阴燃还没回来。
    叶忆儿坐在书房里，面前摊着弩机图纸，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炭笔在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渐渐勾勒出边关的地形——鹰嘴隘两侧是峭壁，中间一条窄道，易守难攻……
    “大人！”阿满慌慌张张跑进来，“宫里来人了！”
    叶忆儿腾地站起，墨汁打翻了也顾不上：“谁？”
    “是个小太监，说陛下召您即刻入宫！”
    夜里的紫禁城像头蛰伏的巨兽，檐角兽首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叶忆儿跟着引路太监疾步前行，心头乱跳——深夜召见，必是出了大事。
    养心殿里灯火通明。
    叶忆儿跪在殿外，听见里头传来激烈的争论声：
    “……胡人此番来势汹汹，必须增兵！”
    “增兵？粮饷从何而来？江南水患还未平息……”
    “够了！”皇帝的声音压过众臣，“楚卿，你怎么看？”
    短暂的沉默后，楚阴燃的声音响起，低沉如铁：“臣请率轻骑三千，夜袭敌营。”
    叶忆儿指尖掐进掌心。夜袭……那是刀尖上舔血的勾当！
    “准了。”皇帝道，“叶卿来了吗？”
    太监高唱：“工部军器局主事叶忆儿觐见——”
    叶忆儿深吸一口气，整衣进殿。殿内乌压压站满了重臣，楚阴燃立在最前，玄色蟒袍衬得身形如松。两人目光一触即分，谁都没敢多看一眼。
    “叶卿，”皇帝开门见山，“新弩何时能量产？”
    叶忆儿伏地：“回陛下，若全力赶制，半月可得百架。”
    “太慢。”皇帝敲着御案，“胡人三日内就会攻城。”
    殿内死寂。叶忆儿额角渗出冷汗：“臣……”
    “陛下。”楚阴燃突然开口，“叶主事前日改良的火药弩，或可应急。”
    皇帝挑眉：“哦？”
    “虽未完善，但威力已超现有弩机三成。”楚阴燃声音平静，“臣愿带五十架先行。”
    五十架……叶忆儿心头一颤。那批试制品还不稳定，铜管时有爆裂，怎能带上战场？
    “准了。”皇帝一锤定音，“叶卿，明日午时前，朕要看到五十架火药弩。”
    回府的马车上，叶忆儿死死攥着袖口。
    “别怕。”楚阴燃握住他冰凉的手，“来得及。”
    叶忆儿猛地抬头：“那批弩机还不稳定！万一铜管炸裂……”
    “所以我只带五十架。”楚阴燃眸色深沉，“够守关就行。”
    “你明知危险！”
    “边关哪有不危险的？”楚阴燃轻笑，“放心，我惜命得很。”
    叶忆儿眼眶发热，别过脸看向窗外。夜色如墨，雪又开始下了。
    “子珩。”楚阴燃突然唤他，“看着我。”
    叶忆儿转头，对上国公爷坚定的目光：“等我回来，咱们把宅子的地龙重修一遍。”
    “……好。”
    工部军器监彻夜灯火通明。
    叶忆儿亲自监督每一道工序，从铜管浇筑到火药填充，寸步不离。工匠们轮班休息，他却连水都顾不上喝，嘴唇干裂出血也浑然不觉。
    “大人，您歇会儿吧。”老工匠劝道，“剩下的我们来……”
    “不行。”叶忆儿哑声道，“这批弩机必须万无一失。”
    天亮时分，五十架火药弩终于完工。叶忆儿逐一检查，最后在每架弩机的暗格里刻了个小小的“珩”字——他的私印，也是他的祈愿。
    午时正，楚阴燃带着亲兵来取弩机。
    叶忆儿站在衙门口，看着国公爷清点数目。两人谁都没说话，却在交接名册时，指尖相触，一触即分。
    “保重。”叶忆儿低声道。
    楚阴燃深深看他一眼，翻身上马：“等我。”
    马蹄声渐远，叶忆儿站在原地，直到那队人马消失在长街尽头。雪越下越大，落在他肩头，像场无声的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