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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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比前店热闹十倍。
福利院的大巴停在巷口,二十几个孩子像一群刚离巢的麻雀涌进来,叽叽喳喳填满每个角落。
钟怀穿着藏青围裙,袖口卷到肘弯,正把最后一根钢丝穿进铜质关节。
那是一组机械鸟群,三十七只木鸟,翅展从十厘米到一米不等,靠同一根主轴带动,展开时像一场小型飓风。
今天是组装日,孩子们负责给鸟翼上色,再把它们挂到院中那棵老槐树的钢索上。
白景到的时候,颜料桶已经被打翻了两只。
他今天没开车,也没提前打招呼,只是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棒球帽,混在家长志愿者里。
帽檐阴影下,眼睛却像装了精准镜头,第一时间捕捉到钟怀。
钟怀半蹲在地上,左手托着驱动轴,右手食指沾了机油,正在调试最末端那只幼鸟模型的齿轮。
阳光穿过槐叶,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一层流动的金粉。
白景站在廊檐阴影里,忽然想起自己书里写过的一句话:
“温柔不是形容词,而是一种可见的光。”
变故发生在第十一分钟。
一个穿红T恤的小男孩追着皮球跑,没注意脚下,整个人扑在驱动轴上。
铜质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啦”声,主轴弯折,三只已上色的木鸟当场折翼,颜料溅了一地。
孩子们瞬间安静,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脖子。
红T恤吓得脸色发白,嘴角一撇就要哭。
钟怀的反应比任何人想象得都快。
他先单膝跪地,把小男孩抱离残骸,手掌覆在孩子后脑勺,声音低却稳:“没事,只是木头,没伤到手就好。”
随后他抬头,对其他孩子笑了笑:“谁还记得我们昨天说的?装置坏了可以修,勇气坏了才要哭。”
他说“修”字的时候,白景看见他眼底亮起一簇极小的火。
钟怀让孩子们围成半圈,自己盘腿坐在泥地里,把弯折的主轴横放在膝上。
他先用指甲刮掉溅在铜管上的颜料,露出金属本色,然后从工具腰包里掏出一把钳子。
钳口咬住弯折处,他腕骨一翻,“咔”一声脆响,主轴回弹到近乎笔直。
孩子们发出低低的惊呼。
钟怀没停,又取出锉刀,沿着管壁轻锉,金属屑像银屑一样落在他的围裙褶缝里。
锉刀每推一次,那疤痕就微微发红。
钟怀忽然侧头,对小男孩说:“来,帮我扶住这里。”
小男孩怯生生地伸手,钟怀握住他手腕,调整角度,让孩子的拇指正好压在锉刀上方。
“慢一点,像给木头梳头发。”
锉刀与金属摩擦的声音变成细碎的沙沙,孩子脸上的惧意渐渐被专注取代。
白景在那一刻屏住呼吸。
此刻的钟怀,眉眼低垂,声音轻得像怕惊动尘埃,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
那种温柔不是示弱,而是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它允许脆弱存在,又亲手把脆弱变成新的形状。
主轴修复后,轮到折翼的木鸟。
钟怀从废料箱里找出同纹路的椴木薄片,用铅笔描出翼形,再让孩子按住一端,自己沿线切割。
锯片游走,木屑像雪片落在两人脚背。
白景看见钟怀的右手虎口因长时间握锯而发红,却始终没有换手。
锯到最细处,钟怀忽然停下,把锯柄递给孩子:“试试?最后一厘米留给你。”
孩子手抖得厉害,锯片卡在木纹里。
钟怀从背后环住孩子肩膀,右手覆在孩子手背上,带着他缓慢推进。
木鸟的新翼在锯齿下诞生,边缘带着细微的毛刺,却像某种新生的绒毛。
上色环节,钟怀把调色盘推给孩子:“想要什么颜色?”
孩子犹豫片刻,选了最亮的橙。
颜料在木翼上晕开,像一小团火焰。
钟怀用指腹轻轻晕开边缘,让橙色过渡到木纹深处。
孩子忽然问:“叔叔,它飞得起来吗?”
钟怀笑,眼角弯成极浅的弧:“飞不起来也没关系,它现在会发光。”
白景站在人群最后,忽然觉得胸口被什么击中。
他想起自己书桌上那只从未拆封的机械鸟,三年前拍卖会上所得,齿轮精密,却永远不会再飞。
此刻他才明白,真正让机械活过来的从来不是齿轮,而是那双手传递的温度。
装置重新启动时,已近黄昏。
三十七只木鸟在钢索上依次展开,翅膀拍打的声音像一阵遥远的掌声。
孩子们仰头尖叫,红T恤站在最前面,手里举着那只橙色新翼的幼鸟。
钟怀退到槐树下,手背在围裙上擦了擦,留下一道橙色的颜料痕。
白景走过去,把一瓶冰水塞进他手里。
钟怀愣住,指尖碰到白景的指节,像被静电刺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声音低得几乎被蝉鸣盖过。
“路过。”白景答,目光落在钟怀沾了颜料的虎口,“顺便看看。”
他没说看什么,但钟怀顺着他的视线,看见自己掌心里那道橙色的颜料,像一小簇不肯熄灭的火。
孩子们开始收拾颜料桶,机械鸟群在风里轻轻摇晃。
钟怀弯腰去捡散落的螺丝,白景蹲下来帮他。
两人的手指在草丛里碰到,又分开。
最后一颗螺丝被白景捏起,他忽然摊开掌心,让螺丝在阳光里闪了一下,然后放进钟怀的口袋。
“留作纪念。”他说,语气自然得像只是递一颗糖。
回程的大巴启动时,孩子们趴在车窗上挥手。
红T恤把脸贴在玻璃上,大声喊:“叔叔,义卖见!”
钟怀抬手回应,橙色颜料在夕阳里像一面小小的旗。
白景站在他身边,帽檐下的眼睛很亮,却什么也没说。
直到大巴消失在巷口,钟怀才低头,发现口袋里多了一张折成方块的纸。
展开,是白景的笔迹:
“裂缝里也能长出翅膀。”
落款只有一个字母——J。
钟怀把纸条攥进掌心,抬头看天。
夕阳把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未知的路。
机械鸟群在风里轻轻摇晃,翅膀拍打的声音像心跳。
白景已经转身往巷外走,背影被夕阳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
他没回头,却抬起手,背对着钟怀挥了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