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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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来得毫无预兆。
先是两三滴试探性地敲在卷帘门上,接着便像倾倒的豆子,噼里啪啦砸下来。
钟怀站在工作台前,手里举着一盏煤油灯,城西的老巷偶尔停电,店里常备着。
灯火在玻璃罩里轻轻摇晃,把他的影子投到墙上,像一座忽远忽近的山。
他原本在刻一枚极小的齿轮,榉木质地,齿缘薄得几乎透明。
雨声一起,手便不稳,刀尖打滑,在指背上留下一道细白的线,血珠很快冒出来。
钟怀皱眉,把手指含进嘴里,铁锈味迅速漫开,他抬头,看见门缝里漏进一线潮气,带着泥土和栀子花的腥甜。
招牌在雨中模糊成一团墨绿,钟怀放下刻刀,走去关门,却在指尖碰到门把的刹那,听见风铃骤响,不是清脆的叮,而是被雨线缠住的闷响。
有人站在雨幕里,没撑伞,黑色风衣湿得发亮,发梢贴在颈侧,像一截折断的墨羽。
白景。
他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雨水顺着袖口往下淌,落进鞋跟后面的小水洼。
钟怀愣了两秒,侧身让开。
雨声太大,两人都没说话。白景进门时,肩头撞了一下风铃。
他站在灯下,睫毛上悬着细小的水珠,灯光一照,像碎裂的星。
“停电了?”白景问,声音被雨压得很低。
“嗯,整条巷子都黑了。”钟怀下意识往柜台走,“我给你拿毛巾……”
“不用。”白景抬手,指尖滴着水,目光却落在工作台上那盏煤油灯。灯火在他瞳孔里跳动,像被囚禁的萤。“借我一点光就好。”
钟怀没再坚持,他回到工作台,把煤油灯往对面推了推,示意白景坐。
木凳矮,白景坐下时,膝盖几乎抵到钟怀的腿。
灯光只照到两人胸口以上,其余部分沉在黑暗里,像被潮汐吞没的岸。
白景的袖口还在滴水,落在榉木齿轮旁,晕开一圈深色的圆。
钟怀抽了一张砂纸,轻轻按在齿轮上吸水。
砂纸粗糙,摩擦声被雨盖过去,只剩细微的震颤。
白景忽然伸手,指尖点在齿轮中心的小孔,像试探温度。
“这是给谁的?”他问。
“福利院的孩子。”钟怀答,“他们想做一个会动的”雨燕”,翅膀靠齿轮联动。”
白景“嗯”了一声,指尖没离开。
孔洞边缘的毛刺在灯下泛白,他的指甲刮过,发出极轻的沙沙声。
钟怀的视线落在那枚指甲上修剪得短而干净,甲床却透着淡粉。
“太小了。”白景忽然说,“孩子一用力,齿会崩。”
钟怀怔住,他当然知道,但榉木是他能找到的最便宜的材料,福利院预算有限。
白景没等他解释,从风衣内袋摸出一个小铁盒,打开来,里面是一截银灰色的金属棒,表面有细密的螺旋纹。
“磷青铜。”白景把金属棒放在灯下,光线照上去,像一截凝固的月光,“抗腐蚀,韧性好。我拆旧留声机剩下的。”
钟怀没接,他盯着那截金属,像盯着一句过于突兀的馈赠。
白景却直接拿起工作台上的线锯,把金属棒按在木案上,锯齿落下,声音被雨声吞没。
磷青铜很硬,锯片却极薄,木屑与金属屑混在一起,像一场无声的雪。
雨声渐密,屋顶某处开始漏水,水滴砸在工作台旁的搪瓷盆里,发出清脆的“嗒嗒”。
钟怀起身去找桶,却在转身的瞬间,听见白景低声说:“我来。”
白景脱了风衣,里面是一件白T恤,被雨水打湿后贴在身上,隐约透出肩胛骨的轮廓。
他弯腰把搪瓷盆推到滴水处,T恤下摆扫过钟怀的手背,带着潮湿的凉,钟怀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一下。
锯声停了,磷青铜被切成两段,齿轮的雏形在灯下泛着冷光。白景把其中一段推给钟怀:“试试。”
钟怀没再推辞,他重新固定木料,换上新锯片。
雨声忽然小了,屋顶的漏水也缓下来,只剩零星几滴,落在盆里,声音变得悠长。
煤油灯的光圈缩小,把两人的影子挤得更近。
“你以前做过模型?”钟怀问。
“拆过一台德国老座钟。”白景答,“齿轮比这个复杂十倍,最后装不回去,被我爸扔河里了。”
钟怀笑了一下,嘴角弯起的弧度很小,白景盯着那弧度,指尖在桌面敲了敲。
齿轮切好后,需要打孔。
钟怀拿起手摇钻,白景却先一步握住摇柄。两人的手在黑暗中短暂交叠,又迅速分开。
钟怀退后半步,把位置让出来。白景摇得很慢,
钻头发出细微的“吱吱”,孔洞逐渐成形,边缘光滑,没有毛刺。
“好了。”白景松开摇柄,掌心留下一圈红印。
钟怀把齿轮装到雨燕的翅膀上,轻轻拨动,齿轮咬合,发出细微的“咔嗒”。
翅膀缓缓展开,煤油灯的光照在翅面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落在白景的手背。
“能动。”钟怀轻声说,像宣布一个奇迹。
白景没说话,只是伸手碰了碰翅尖,指尖沾到一点木蜡油,亮晶晶的。
他忽然低头,在翅根处刻下一道极浅的线,像一道裂纹,又像闪电。
“这是记号。”他说,“以后孩子拆下来,会发现这里有一道多余的线,他们会知道,有人帮过忙。”
钟怀盯着那道线,忽然想起七年前那个雨夜,白景扭伤脚,他背着人走了四十分钟,却一句话没说。
此刻,雨声重新变大,像要把屋顶掀翻。煤油灯的光圈晃了晃,两人的影子在墙上重叠,又分开。
“雨停了。”白景忽然说。
钟怀抬头,果然听见雨声渐远,只剩屋檐滴水,像某种缓慢的倒计时。
白景站起身,风衣湿透了,贴在身上,像一层黑色的壳。
他走向门口,手搭在门把上,却没立刻拉开。
“磷青铜够做两个齿轮。”他背对钟怀说,“剩下的留给你。”
钟怀没回答,只是看着白景的背影,想起刚才那道刻在翅根的线。
煤油灯的光照在地板上。
白景拉开门,风铃响了一下,声音清脆。
雨后的空气涌进来,他回头,目光穿过灯光,落在钟怀脸上。
“下周三,义卖见。”白景说完,推门走进雨后的暮色。
钟怀站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凉。
煤油灯的光渐渐暗下去,齿轮在翅根处闪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