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2章牢饭寿面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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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夜色浓稠如墨,万籁俱寂。
他望着桌上那碗令人毫无食欲的“汤饼”,又想起草海下累累的白骨,想起柳文轩冰冷的尸体,想起陈启孤儿寡母绝望的眼神,想起刚才牢里那双充满痛苦和疯狂的绝望眼睛…还有脸上身上未消的伤痛。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孤寂感,瞬间将他淹没。
他忽然想起,今天…似乎是他生辰?具体是哪一日,在案牍劳形和刀光剑影里早已模糊。只依稀记得,往年这时,远在边关的兄长会托人捎来书信和一小坛烈酒,老管家会张罗一碗卧着荷包蛋的长寿面,虽不精致,却热气腾腾。
如今,兄长阴阳隔绝,老管家…也早已不在。陪伴他的,只有这满桌冰冷的卷宗,一碗糊烂的牢饭般的汤饼,一身未愈的伤痛,和一个深陷泥潭、看不见曙光的迷局。
生辰?呵,裴彦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牵动脸上的淤伤,一阵刺痛。
他伸手,想端起那碗冷透的汤饼,指尖触到冰凉的碗壁,又颓然放下。实在…咽不下去。他靠在椅背上,闭上酸涩肿胀的眼睛,只想在这无边的疲惫和孤寂里,暂时放空片刻。
就在他意识有些模糊,几乎要被疲惫拖入浅眠之时。
“笃…笃笃…”
极其轻微、带着一种特殊节奏的敲击声,从值房紧闭的门板上传来。
不是衙役那种急促的叩门,也不是风吹的声响。这声音很轻,却很稳。
裴彦猛地睁开眼,疲惫瞬间被警惕取代。他坐直身体,右手已下意识按在了腰间短刀的刀柄上,沉声喝道:“谁?”
门外没有回应。
但那“笃笃”的轻叩声又响了两下,清晰依旧。
裴彦皱眉,心中疑窦丛生。这个时辰,谁会来敲值房的门?还如此鬼祟?
他站起身,忍着后背的牵拉痛,放轻脚步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片刻,外面只有一片寂静。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门栓。
门开了一条缝。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廊下昏黄的灯笼光晕,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光圈。
裴彦眉头拧得更紧,正欲探头查看。
目光下移就发现了门槛外的青石地上,静静地放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青翠的竹筒,约莫半尺长,手腕粗细,两头竹节密封,只在中间开了个小小的圆口,用一小块干净的油纸封着。
竹筒表面还带着新鲜的湿润水汽,在灯笼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裴彦愣住了,他警惕地扫视四周,廊下空荡,只有夜风穿过回廊的细微呜咽。他弯腰,谨慎地捡起那个竹筒。
入手微沉,带着竹子的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熟悉又令人心安的温热气息。
他退回值房内,重新关上门。走到桌案边,就着油灯的光,仔细端详。
竹筒很普通,就是府衙后厨常用的那种,用来盛放些汤水或酱料。封口的油纸平平无奇。但…谁送来的?为何放在门口?
裴彦心中疑虑重重,手指摩挲着温润的竹筒壁。他小心地揭开那层油纸封口。
一股极其清淡、却又无比鲜活的香气,瞬间从竹筒的小口里逸散出来,弥漫在冰冷的值房空气中。
那香气——是清澈面汤的气息。在这股清汤气息的底层,还缠绕着一缕极其微弱的、带着凉意的草木清气,像是…新鲜的艾草碎末?
裴彦的心,毫无预兆地,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端起竹筒,凑近小口,借着灯光朝里看去。
竹筒里,盛着大半筒清澈见底、近乎透明的汤水。汤水中,静静卧着一小束洁白纤细、根根分明的面条。
面条不多,煮得恰到好处,柔软而不烂,静静地沉在清汤底部。几片极其细碎的、翠绿欲滴的艾草嫩叶,点缀在洁白的细面之上,随着汤水的微澜轻轻浮动。
一碗再简单不过的清汤素面。
没有荷包蛋,没有肉丝,甚至没有一滴多余的油花。
只有清汤、白面、几点碧翠的艾草碎。
可那带着食物本真气息的热度,透过竹筒壁,熨帖着他冰凉的手指,也似乎…熨帖了他胸腔里那团冰冷郁结的浊气。
值房里一片寂静,桌上那碗冷透糊烂的“牢饭汤饼”,在这碗清汤素面散发的鲜活热气面前,显得愈发冰冷。
裴彦端着竹筒,久久地站着,目光落在汤水中那几片随波浮动的翠绿艾草上。
艾草…清毒,化瘀,消肿。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上尚未消退的青紫淤痕。
一个清泠泠、带着点惯常冷意、却又似乎有些不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霉饭所余,毒不死人。”
是她。
只有她,也只有她,能在这深更半夜,在这守卫森严的府衙之内,能悄无声息地将东西放在他门外,还知道…他需要一点艾草。
裴彦的手指收紧了,指节微微泛白。他沉默地坐回椅中,将竹筒放在桌案上。没有筷子。他盯着那小小的开口,片刻后,直接端起竹筒,凑到嘴边。
温热的、带着淡淡竹香的清汤滑入口中。
味道极其清淡,只有一丝盐味和粮食本身的微甘。
面条柔软顺滑,带着麦香,轻易地滑入喉咙。那几片细碎的艾草叶嚼在齿间,散发出微苦后的清凉回甘,仿佛一股清流,悄然抚慰着他灼痛的口腔和喉咙,也似乎…冲淡了心头那股血腥和霉腐交织的浊气。
没有言语,他只是一口接一口,沉默地喝着汤,吃着面。油灯的光晕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跳跃,映出他低垂的眼睫和微微滚动的喉结。
值房里只剩下他吞咽面条的轻微声响,以及竹筒中汤水晃动的细微波澜。
很快,竹筒见了底。最后一根面条滑入喉中,最后一口清汤带着艾草的余韵咽下。
胃里有了温热踏实的填充感,不再是冰冷空虚的煎熬。那碗冷透的“牢饭汤饼”被他随手推到桌案最远的角落,看都懒得再看一眼。
裴彦拿着空了的竹筒,在手里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竹筒还带着余温。他抬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值房的墙壁,落向大牢深处那个冰冷的位置。
片刻后,他站起身,走到值房门口,重新拉开了门。
廊下依旧空寂无人。他走到刚才拾起竹筒的位置,没有犹豫,手臂一扬。
“嗖——”
那个青翠的空竹筒,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抛物线,精准无比地穿过大牢入口那扇厚重铁门上方专供传递物品的狭窄栅栏窗口,那窗口仅一掌宽,平时用来递送饭食或文书,落入了大牢甬道内。
竹筒落在甬道冰冷的石地上,发出清脆的“嗒”一声轻响,滚了两滚,停在距离林疏月所在牢房栅栏不远的地方。
值房门口,裴彦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依旧是那副略带沙哑、没什么好气的腔调,只是在深沉的夜色里,似乎少了些白日的暴躁,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尚可入口。”
话音落,值房的门被重新关上,“咔哒”一声轻响,是门栓落下的声音。
甬道内,油灯昏暗的光线下。
林疏月刚刚结束了一次对黑衣人穴位的微调,银针收回袖中。她似乎没有听到竹筒落地的声音,也没有看向那滚落在不远处的空竹筒。
她只是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略显僵硬的脖颈和手腕。
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个依旧在痛苦抽搐、口鼻溢沫的黑衣人,眼神冰冷如初。
然后,她微微侧过头,清冷的目光投向值房方向那扇紧闭的铁门,以及铁门上那方小小的、此刻已空无一物的栅栏窗口。
昏暗中,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弧度太浅,太淡,转瞬即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泛起的涟漪,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碗清汤素面里,除了艾草,还悄悄捻入了一点点碾碎的、安神止痛的药粉。
不多,刚好够缓解他一身伤痛带来的烦躁,让他能……睡个好觉。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牢房内的“活口”,声音平静无波,吩咐旁边的狱卒:
“去打盆清水。再拿些干净布来。他吐脏了。”
狱卒连忙应声,小跑着去了。
林疏月重新在小凳上坐下,姿态依旧端正。
她再次捻起一根银针,寒芒在指间闪烁,目光重新变得专注,牢牢锁定了草席上那具痛苦的躯壳,等待着从这具废棋身上,榨取出最后一点关于“梅开五瓣”的线索。
值房内,重新归于寂静。裴彦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胃里的温热渐渐蔓延开,带着艾草的清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药力,奇异地抚平了伤处的灼痛和神经的紧绷。
连日来的疲惫如潮水般上涌,意识在温暖和安宁中缓缓下沉。
夜还很长,案子的迷雾依旧浓重。但这一小筒清汤素面带来的短暂暖意和片刻安宁,如同黑暗深渊里投入的一粒星火,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