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3章寒窑母子殁(一)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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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封府衙后院的厢房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
    这味道混合着生石灰的刺鼻、陈醋的酸腐、马齿苋的青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属于伤口腐败的甜腥气,顽固地盘踞在每一个角落,驱之不散。
    裴彦侧卧在硬榻上,上半身赤裸,后背那狰狞可怖的伤口被厚厚的、灰白色的药糊覆盖着,边缘用干净的白布条勉强固定。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轻微的心跳,都会牵扯到那片的皮肉,带来一阵阵钝痛和难以忍受的奇痒。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干裂,额角还有细密的冷汗渗出,但眼神中的锐利和怒意并未因伤痛而减弱半分。
    他无法平躺,更无法伏案,只能别扭地侧卧着,左手艰难地翻阅着王捕头刚刚送来的卷宗——关于昨夜城隍庙行动的伤亡清点、俘虏口供(虽然价值寥寥)、以及对那个携带蓝鸩原液的侏儒杀手搜捕无果的报告。
    每一个字都像是针一样扎在他的神经上,行动失败了,关键人证逃脱,蓝鸩下落不明,梅堂的线索再次中断!
    而代价,是他自己险些送命,多名衙役重伤中毒。
    “废物!”
    裴彦猛地将手中的卷宗狠狠摔在桌面上,纸张四散飞扬。
    动作牵动了后背的伤,剧痛让他闷哼了一声,额头瞬间布满冷汗,身体也不受控制地绷紧,伤口处传来的痛楚,药糊下的冰寒麻痒似乎也变得更加尖锐。
    “大人息怒,伤口要紧啊。”
    侍立在一旁的王捕头吓得连忙躬身,大气不敢出。
    就在这时,厢房那扇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周大斧那颗顶着有些乱糟糟头发的脑袋探了进来,独眼里带着点小心翼翼,怀里抱着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裹,还紧紧搂着他那刚退了烧、精神头好了不少的儿子小石头。
    小家伙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睛亮晶晶的,好奇地打量着屋内。
    “那个…大人?”
    周大斧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十足的讨好和感激。
    “我…我带了石头来看看您…还有林姑娘…顺便…顺便送点我今早新做的蜜饯果子…给…给大人和姑娘甜甜嘴,去去药苦…”
    他晃了晃怀里的油纸包,又赶紧把探头探脑的小石头往怀里按了按。
    小石头却挣扎着,奶声奶气地朝着林疏月的方向伸出小手:“月…月姐姐…吃…甜甜…”
    厢房内紧绷压抑的气氛,瞬间被这突然闯入,带着市井烟火气和孩童稚语的画面冲淡了些许。
    裴彦胸中的暴怒被这不合时宜的打断硬生生噎住,一口气堵在胸口,脸色更加难看。
    他冷冷地瞥了周大斧父子一眼,没说话,但那眼神里的冰寒足以让周大斧脖子一缩。
    林疏月一直坐在离床榻稍远的窗边矮凳上,正低头专注地用一把小银刀削着一截韧性极佳的柳木枝。
    她手腕上的镣铐也随着动作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听到动静,她就抬起头,目光扫过周大斧父子,最后落在小石头那亮晶晶的眼睛和伸出的手上。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对着小石头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然后,她的目光又落回手中的柳木枝和小银刀上,继续削刻,动作稳定。
    窗外的天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与屋内浓重的药味和裴彦的怒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王捕头见气氛尴尬,连忙上前接过周大斧手里的油纸包,低声道:“有心了,周牢头。大人和林姑娘还需要静养,你们先…”
    “报——”
    王捕头的话被一声急促惊慌的呼喊声打断。
    一名衙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厢房,脸色煞白,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大人,不好了!陈…陈启的老娘,在…在护城河漂…漂起来了!”
    裴彦猛地侧头,动作之大再次牵动了伤口,剧痛让他眼前一黑,但他咬牙死死撑住,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厉声喝问:“你在说什么?哪个陈启?”
    “就…就是那个在贡院里被杀的寒门考生陈启,他…他娘,今天早上,是巡河的更夫发现的。现在…在旧曹门外的护城河里漂着呢。”衙役声音都在发抖。
    “死了?”裴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寒意。
    “捞…捞上来的时候…就没气儿了,看着…像是失足落水…”衙役结结巴巴地回答。
    “失足落水?”
    裴彦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又牵扯得后背伤口一阵钻心的剧痛,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陈启的案子疑点重重,私盐、梅堂、贡院尸身、西山旧伤…线索刚在城隍庙断掉,他那个相依为命、可能是唯一知情人的老娘就“失足落水”了?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一股被挑衅的暴怒,混合着后背伤口的剧痛,就在他胸中翻涌沸腾。
    “废物,一群废物!”
    裴彦再也控制不住,猛地一拳砸在身下的硬榻边缘。
    木质的榻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闷响,剧痛从后背伤口瞬间窜遍全身,眼前阵阵发黑,但他胸中的怒火烧得比蓝鸩的毒火更旺。
    “连个老妇都看不住,本官养你们何用!滚,都给我滚出去!”
    他嘶吼着,因为剧痛和愤怒,声音都变了调,额角颈侧的青筋暴突。
    王捕头和报信的衙役看着情况不妙,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周大斧也抱着被吓呆的小石头,慌忙缩到了门外。
    厢房内瞬间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浓得化不开的药味,裴彦伏在榻上,身体因剧痛和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后背覆盖药糊的伤口边缘,隐隐有暗红的血水再次渗出,染红了白布。
    挫败感、无力感,就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
    梅堂!秦槐!他们竟如此的嚣张,如此的狠毒,连一个孤苦无依的老妇都不放过!
    就在这死寂的、暴怒和绝望充斥的空气中,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砸落在滚烫的铁板上:
    “不要再继续无能狂怒了,就算你砸烂了十张床榻,陈母也活不过来。”是林疏月。
    她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手中的削刻,那截柳木枝在她手中,已被削成一根光滑、两端尖锐、中间带着巧妙弧度的细长木针。
    她抬起眼,目光越过弥漫的药味和裴彦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的背影,落在他缠着白布、隐隐渗血的伤口上,眼神里没有嘲讽,也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冷静的清明。
    “与其在这里砸东西泄愤。。。。。。”
    林疏月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了裴彦粗重的喘息,“倒不如省点力气,想想怎么抓人。而且尸体,永远是最重要的线索。”
    她站起身,随着腕间的镣铐发出的声响,她走到裴彦榻前,将手中那根刚刚削好、光滑坚韧的柳木长针放在他手边触手可及的矮几上。
    “柳木针,韧而滑,不易沾污,探细微之物比铁器更佳。”
    她淡淡地解释了一句,目光却并未落在裴彦脸上,而是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了停放尸体的方向。
    “护城河的水,也泡不烂所有的痕迹。”
    说完,她不再看裴彦的反应,径直转身,拖着些许沉重的镣铐,一步步走向门口。
    裴彦的暴怒被这盆兜头浇下的冰水硬生生掐断。。。。。。
    他侧着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矮几上那根还带着新削木茬清香的柳木长针,又猛地抬眼看向林疏月消失在门口的背影。
    那句“无能狂怒不如抓人”像一把匕首,精准地刺入了他那傲慢的心。
    剧痛依旧在撕扯他的神经,挫败感也随之而来。
    但林疏月那冰冷的话语和那根静静躺着的柳木针,强行拽回了他濒临失控的理智。
    他粗重地喘息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最终,他伸出左手,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劲,一把抓起了那根柳木针。
    粗糙的木刺扎入手心,带来细微的刺痛,却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王坤!”
    裴彦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强行压抑后更加的决绝,“备…备轿!去…护城河!抬…抬也要把本官抬去!”
    旧曹门外的护城河段,河水浑浊,空气中带着一股水腥和淤泥的腐败气味。
    岸边此时已经围了不少指指点点的百姓,但都被衙役们用长棍远远隔开。
    河堤斜坡的泥泞地上,铺着一张破旧的草席,草席上躺着一具湿漉漉、僵硬冰冷的躯体。
    正是陈启的母亲,陈王氏。
    老妇人干瘦的身体裹在打满补丁、被河水泡得发胀发硬的粗布衣服里,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脖子上,沾满了水草和淤泥。
    她的脸肿胀发白,嘴唇青紫,双目圆睁着,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口鼻周围残留着一些淡粉色的蕈形泡沫,身体僵硬,保持着一种微微蜷缩的姿态。
    那里已经有几个仵作和衙役围在旁边,低声交谈着,脸上都带着司空见惯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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