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蓝鸩源归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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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灰醋液中和火毒戾气,蛋清拔毒护创,马齿苋凉血消肿,这是对抗蓝鸩火毒最快最狠、也是唯一的法子。想他活,就给我按住了,松手就是在害他。”
林疏月的声音冰冷如铁,如同宣判。
药糊完全覆盖住了伤口,那剧烈灼烧般的痛楚似乎也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一种冰寒刺骨、还伴随着强烈麻痒的奇异痛楚弥漫开来。
裴彦那疯狂的痉挛和嘶吼渐渐变成了沉重的喘息,身体依旧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但是意识似乎从剧痛的巅峰被强行拽回了一丝。
处理完裴彦这要命的伤口,林疏月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后背的囚衣更是被浸湿透。
但她并未停歇,立刻转向那些中毒的衙役,特别是刚刚那名被抬进来、整条手臂布满黑紫水泡、部分已经溃烂流脓、奄奄一息的捕快。
她过去后快速检查了身上的水泡、溃烂处和伤者的瞳孔、脉搏,然后再次下达指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
“取绿豆半升,生甘草二两,防风一两,金银花藤半斤,急火,三碗水煎成一碗,要快!然后再取大量新鲜马齿苋,捣汁备用!”
药汤很快就在屋外的临时炉灶上熬好,散发着浓烈苦涩的气息,被端了进来。
林疏月亲自监督着,指挥衙役们强行给哪些中毒的同伴灌下温热的药汤。
效果很显著,那名重伤垂危的捕快在灌下药后不久,虽然依旧昏迷不醒,但急促紊乱的呼吸似乎稍稍平缓了一丝,手臂上那令人心寒的黑紫色蔓延的势头,已经开始肉眼可见地被遏制住了。
“林姑娘…这…这是不是就可以了?”一个中毒较轻、喝下药汤后感觉胸中烦恶欲呕的感觉明显减轻的衙役,看着林疏月的眼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敬畏和难以置信的希冀。
“蓝鸩烟毒,此方能解表清里,拔毒消肿。按时服药,外敷马齿苋汁,清创排脓,性命当可无虞。”
林疏月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巾擦着沾满药渍和血污的手,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刚刚一直高度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后带来的疲惫感已经席卷全身,后背的囚衣也被冷汗浸透,紧贴着皮肤,冰凉粘腻。
而此刻刚刚戴回去腕间的镣铐似乎也比平时沉重了十倍,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
这时,裴彦只能伏在榻上。
后背那冰火交织、深入骨髓的剧痛在药糊的作用下变成了一种持续的、令人有些头皮发麻的钝痛、麻痒和冰寒感,反而是让他在被剧痛冲击模糊的意识中彻底清醒了过来,只是身体依旧虚弱不堪。
他侧过头,汗水浸透的视线透过湿漉漉的鬓发,看向了屋中那个挺直如竹的身影。
他看到林疏月站在那微弱的烛光下,侧影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囚衣上满是泥污、血渍和药汁的痕迹,狼狈不堪。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身影,在刚刚那种情况下还是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混乱的救治,用一双沾满污秽却稳定得可怕的手,将他从鬼门关的边缘硬生生拽了回来,也救下了他手下的兄弟。
看着她疲惫却依旧沉静的侧脸,内心中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混杂着劫后余生的悸动、难以置信的震撼、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名状的沉重感,在他冰冷坚硬的胸腔深处翻涌、冲撞。
一名衙役端着一碗刚煎好、还在冒着滚滚热气的深褐色解毒汤药,小心翼翼地走到榻边,声音带着敬畏:“大人,您的药煎好了…”
裴彦的目光从那碗升腾着热气的药汁,缓缓移向在不远处正背对着他、似乎是在随时观察其他伤员情况的林疏月。
他沉默了片刻,那双深邃的墨眸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暗流。
忽然,他伸出未受伤的左手,低沉地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给我。”
衙役一愣,连忙躬身,将有些滚烫的药碗小心翼翼地递到裴彦伸出的左手上。
裴彦左手稳稳地(尽管指尖因虚弱而微微颤抖)端住了那碗滚烫的药汁,碗壁的热度灼烫着他的掌心。
他深吸了一口气,可是这动作牵扯到后背的伤,带来了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眉头狠狠一蹙,额角再次渗出冷汗。
稍微喝了几口,他就挣扎着用左臂支撑,虽然是极其缓慢、艰难地略微撑起一点上半身,但是还是朝着林疏月的方向,沙哑而清晰地唤了一声:“林疏月。”
这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厢房内压抑的喘息和呻吟声。
林疏月闻声,缓缓转过身看向他。
裴彦没有再继续说话。
他只是将左手端着那碗深褐色的,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药汁,稳稳地朝她的方向递了过去。
动作因伤痛和虚弱显得有些僵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笨拙,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固执的意味。
药碗里的液体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着,热气氤氲上升,模糊了他那苍白而坚毅的面容。
厢房内瞬间就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医官、衙役、周大斧——都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聚焦在这眼前发生的难以理解一幕上。
那位身受重伤的开封府权知府,竟亲手端着一碗药,递给一个戴着沉重镣铐、衣衫褴褛的死囚女犯?
而备受瞩目的林疏月,她的目光先是落在裴彦递过来的、那碗滚烫的药汁上。
然后,她的视线缓缓地向上移,掠过他因用力而骨节泛白的手,落在了他那张布满汗水泥污、苍白如纸却依旧绷紧着下颌线的脸上。
最终,对上了他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的墨眸。
那眼神里有尚未散尽的痛楚,有强撑的意志,有劫后的余悸,更有一份不容错辨的、带着某种固执坚持的…。。。东西。
她没有立刻去接,空气仿佛凝固了数息,就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传来的搜捕呼喝声隐约可闻。
粗瓷碗壁升腾的热气,就在两人之间缭绕。
最终,她垂下了眼睫,掩去了眸中所有的情绪,向前走了两步。
她的动作很稳,只有腕间的镣铐链环发出些许沉闷而压抑的轻响。
她伸出了双手,但是没有去碰裴彦端着碗的手,而是直接、小心地托住了药碗温热的底部和边缘,避开了他缠着绷带的右手位置。
就在她的指尖稳稳托住碗底、裴彦的手指也即将松开碗沿的瞬间。。。。。。
两人的指尖,隔着温热的、带着药味湿气的粗瓷碗壁,极其短暂地、若有若无地触碰了一下。
那触碰轻如鸿毛掠过水面,短暂得如同错觉,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
裴彦的手指是滚烫的(因伤痛、药性以及碗的热度),带着薄茧的粗糙感。
但林疏月的指尖微凉,却异常稳定干燥。
溅出来一点属于药汁的湿意和碗壁的温度,沾染在了彼此接触的皮肤上。
裴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迅速而彻底地就松开了药碗,仿佛那碗壁就突然变得灼热无比。
他立刻垂下了眼帘,浓密的睫毛遮掩住眼底瞬间掠过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异样波澜,然后重新伏回冰冷的硬榻上,只留给众人一个沉默和有些紧绷的侧影。
唯有那耳根处,似乎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迅速地隐没在污迹和阴影里。
这边林疏月稳稳地接住了药碗。
指尖那残留属于对方皮肤的灼热触感、药汁的微湿以及粗瓷的温厚,让她端着碗的手指微微一顿,指节也似乎更白了些。
但她面色如常,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只是端着那碗深褐色的药汁,转身走到厢房角落一个光线昏暗的矮凳旁,静静地坐了下来。
然后,她低下头,不顾其他人是否还在看她,开始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苦涩到极致的药汁滑入喉咙,带来了一阵强烈的反胃感,但似乎压不下心头那一丝极其细微和陌生的、漾开的涟漪。
她的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啧啧……”
角落里,一直紧张地抱着刚被灌了药、昏睡过去的儿子小石头的周大斧,把这一幕尽收到眼底。
他看看榻上沉默不语、耳根似乎有点不对劲的裴大人,又看看角落里端着药碗、垂眸安静喝药、仿佛与世隔绝的林疏月。
忍不住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极小极小地嘟囔了一句:
“这俩人…刚才在火里刀光剑影的时候也没见这样…。。。这就递个药碗碰了下手指头,眼神儿都跟被钩子勾了魂似的…。。。。别扭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摇了摇头,独眼里满是困惑和一种看透却说不透的烦躁,不过这种事他现在这个寡佬也搞不懂,只能是把怀里熟睡的小石头又往怀里紧了紧,仿佛只有这沉甸甸的小身体,才能压住他对这世间复杂难懂情感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