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漕口沉盐谋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8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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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后的汴梁城,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映着初升的朝阳,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暴雨冲刷过的清新,混杂着汴河特有的水腥气。
    而开封府衙内,肃杀的气氛却比晨雾更浓。
    裴彦端坐案后,右手裹着厚厚的细布绷带,搁在铺开的汴河漕运图上,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掌心刀伤的刺痛丝丝缕缕,提醒着昨夜死牢里的血腥。
    林疏月沉默地立于下首,新换的厚棉衬镣铐锁在腕间,垂下的眼睫遮掩了所有情绪,唯有腕上同样新缠的布条边缘,透着一丝昨夜留下的淡红。
    “大人!”周大斧几乎是滚进来的,他抱着一个湿透的油布包裹,独眼里满是亢奋与后怕。
    “捞上来了,真让林姑娘说着了。就在沉船点下游不到二里地的淤泥里,缠在断桅上,差点就顺水冲走了。”
    他现在是真的越来越佩服林疏月了,这段时间关于林疏月的本事他是不会再有一丝怀疑了。
    这么想的他小心翼翼地将油布包放在地上,解开层层缠绕。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河水腥臊、淤泥腐败和盐粒特有咸涩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冲散了清晨的微凉。
    包裹里是几个湿漉漉、沉甸甸的小麻袋。
    小麻袋被河水泡得发胀,颜色深褐,表面沾满了黑色的淤泥和水草。
    其中一个小麻袋的扎口处被利器划开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粗粝的灰白色盐粒。
    周大斧用刀尖小心地拨开破损麻袋的裂口,更多的盐粒和淤泥涌出,但更显眼的,是夹杂在盐粒中、紧紧贴着麻袋**的一个东西——
    一个用多层防水的油纸和蜡封裹得严严实实的扁平小包。
    裴彦的目光锁定在那油纸包上,昨夜审讯疤面人时的戾气再次翻涌起来。
    他站起身,绕过书案。
    林疏月也上前一步,目光也落在那湿漉漉的油纸包上。
    裴彦用未受伤的左手,拿起旁边一把裁纸的小刀,动作精准而冷硬地挑开层层油纸和蜡封。
    剥落的蜡片和潮湿的纸屑都簌簌落下。
    终于,里面的东西显露出来。
    并非金银,也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只是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颇为奇特的纸。
    纸色微黄,比寻常宣纸更厚实坚韧,触手竟有种奇异的滑腻感,仿佛涂了一层看不见的油脂。
    然而那张纸上没有任何的墨迹,干干净净,一片空白。
    “空的?”周大斧的独眼瞪得溜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费这么大劲捞个白板?”
    裴彦眉头紧锁,指腹在那奇特的纸面上反复摩挲。
    触感的确是有异样的,随后他凑近细看,鼻端却先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几乎就被盐腥和淤泥味彻底掩盖的异样气味。
    那是一种……干燥的、还带着点矿物焦糊感的烟火气,很淡,却顽固地钻入鼻腔。
    就在裴彦试图分辨这气味来源时,一直沉默的林疏月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大人,可否让我一观?”
    裴彦抬眼,对上她沉静的眸子,没有犹豫,将那张奇特的空白纸递了过去。
    动作间,他裹着绷带的右手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绷带边缘渗出一点极淡的褐色,是昨夜伤口渗出的血被药粉浸染的颜色。
    林疏月没有立刻去接那张纸,而是先伸出未被镣铐束缚的左手食指,指尖在裴彦递过来的、那张奇特纸张的边缘,极其轻微地拂过。
    她的动作很快,快到周大斧甚至没看清,但裴彦却捕捉到了她指尖收回时那微不可察的捻动。
    然后,她才用双手(镣铐的链环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接过那张纸。
    她没有像裴彦那样反复摩挲,而是直接将其凑近鼻端,深深地、缓慢地吸了一口气。
    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非常的专注。
    公事房内一片寂静,只有周大斧粗重的呼吸声。
    裴彦的目光紧紧锁在林疏月脸上,等待她的判断。
    晨光透过窗棂,勾勒着她清瘦却异常沉静的侧影,那专注的神情,竟与之前蒸骨验伤时微妙地重合。
    几息之后,林疏月睁开眼,眸底闪过一丝锐利如刀锋的冷光。她将那张纸递还给裴彦,语气带着一种洞悉隐秘的寒意:
    “这是火浣布灰烬味, 但硝石提纯不足,混了一丝西域沉榆香。”
    “火浣布?”周大斧一脸茫然,完全摸不着头脑,“那…那不是传说中火烧不坏、脏了用火一燎就干净的宝贝吗?灰烬?”
    裴彦的瞳孔却是骤然收缩!
    他猛地攥紧了那张奇特的纸,指节因用力而再次泛白,牵动了掌心的伤,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他却恍若未觉。
    火浣布!此物极其稀罕,据传乃西域火鼠之毛所织,不惧烈火,脏污只需投入火中,便能洁净如新。
    其灰烬更是罕见,梅堂竟奢侈到用此物来传递消息?这已远非寻常江湖帮派的手笔。
    “灰烬写字,遇水则显,遇火则隐,风吹则散。”
    林疏月的声音清泠泠地响起,点破了其中的玄机。
    “此乃前朝秘传的”火字书”之术。取火浣布烧透成灰,混以特制药水书写,字迹干透后肉眼难辨。需以水汽熏蒸,字迹方能短暂显现。若要彻底销毁,只需投入火中,灰烬与纸同焚,不留痕迹。”
    她看向裴彦,目光沉静如水下暗流:“此纸质地特殊,能吸附灰烬而不显。写在上面的字,是见不得光的绝密,也是催命的符咒。梅堂以此传讯,谨慎至此,所谋非小。”
    裴彦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盯着那张空白的纸,仿佛是要将其烧穿。
    沉船、私盐、梅堂密信……这些碎片在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感觉可以逐渐拼凑出一个庞大阴谋的狰狞轮廓。
    疤面人的供词再次回响起来——沉船是为了掩盖私盐夹带,而私盐背后,站着的是工部侍郎秦槐,甚至隐隐牵扯到已死宗室子弟赵德芳!
    “取热水!”裴彦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
    滚烫的水汽很快在公事房内氤氲开来。
    裴彦小心地将那张奇特的纸悬在冒着白汽的铜盆上方,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既能让温热的水汽均匀地浸润纸张,又不至于让水珠直接滴落损坏。
    时间在紧张焦灼的等待中流逝。周大斧屏住呼吸,独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纸。
    林疏月则微微侧头,似乎在捕捉空气中水汽与纸张接触后可能产生的、常人无法察觉的细微变化。
    终于!
    在持续不断的热汽熏蒸下,那原本空白一片、质地奇特的微黄纸张上,缓缓浮现出几行淡褐色的字迹。
    字迹有些模糊,边缘带着晕染的水痕,显然是火浣布灰烬遇水汽后短暂显现的特性所致,但内容却足以令人心惊肉跳:
    “盐利已分,沉船甚善。
    ”货”已入库,速清余尾。
    酉时三刻,城隍庙西配殿,”梅”自取契。风紧,慎行。”
    字迹潦草急促,显然是在仓促或紧张的情况下写成。
    没有署名,只有结尾处一个极其简练、却透着一股阴冷气息的符号——一朵线条凌厉的五瓣梅花!
    “盐利已分…沉船甚善…货已入库…”
    裴彦一字一顿地念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疤面人供词中赵德芳与秦槐的名字,狠狠钉在这几行字上。
    “”梅”自取契……好一个梅堂!好一个秦槐!好一个赵德芳!”
    他猛地一拳砸在书案上,震得笔架砚台哐当作响,伤口崩裂的剧痛传来,鲜红的血迅速在绷带上洇开一团刺目的殷红,他却浑然未觉,毕竟胸中翻腾的怒火几乎都要破腔而出。
    沉船非意外,是灭口、是销毁罪证!
    而这批被私吞的“货”,价值绝对远超那些盐。
    “城隍庙西配殿…酉时三刻…”
    林疏月的声音在裴彦压抑的怒火中响起,非常冷静,“取契…看来沉船只是开始,他们还有未完成的交易,或是需要交割的凭证。梅堂的人应该会亲自现身。”
    这密信,是催命符,也是绝佳的鱼饵。。。。。。
    裴彦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和掌心的剧痛,眼中只剩下淬炼过的冰冷杀意。
    他霍然转身,对门口肃立的亲卫厉声喝道:
    “传令!点齐三班衙役,调厢军一队弓弩手,封锁城隍庙所有出入口。我要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王捕头!带人乔装,混入庙会香客,控制庙祝,摸清西配殿内外所有门窗、暗道。”
    “张校尉!你的人马埋伏在庙后树林及两侧民房屋顶,弓弩上弦,专射持械反抗者腿部,我要活口!”
    “周大斧!”
    裴彦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几个湿漉漉的盐袋,“带几个人,把这些盐袋原样裹好,找个不起眼的角落放着,别让任何人靠近,它们现在就是钓”梅”的饵!”
    一道道命令清晰的发布下去,只待一击即中。
    整个开封府衙的人瞬间都绷紧神经,充满了山雨欲来的肃杀之气。
    衙役和军士们领命,脚步声急促而有序地奔向四面八方。
    裴彦的目光最后落在林疏月身上。
    她依旧安静地站在那里,腕间沉重的镣铐在晨光中泛着幽光。
    昨夜雨伞下那片刻的异常沉默和此刻公事房里的沉静专注,奇异地交织在他心头。
    他需要她的鼻子,需要她在那混乱的、可能充满陷阱的现场,捕捉任何一丝属于梅堂的危险气息。
    “林疏月。”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却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随行。待命。”
    他没有说“待着”,而是“待命”。
    一字之差,微妙地划定了她在此次行动中的位置——并非旁观者,而是潜在的参与者。
    林疏月抬起眼睫,迎上裴彦的目光。
    那双深邃的墨眸里,翻涌着尚未平息的怒火和孤注一掷的决绝,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已悄然变化的信任感。
    她没有言语,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棉布衬垫下的镣铐铁环,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沉闷而压抑的轻响。
    暮色四合,酉时将近
    白日里香火鼎盛的城隍庙,此刻已过了最热闹的时辰。
    庙前广场上,摊贩大多已收拾离去,只余下些香烛纸马的残摊和零星的游人。
    空气里残留着白日香火的烟熏味、食物的油腻气,以及一种黄昏特有的万物归寂前的沉闷。
    西配殿位于主殿侧后方,相对僻静。
    殿门虚掩着,里面只点着几盏长明灯,光线昏暗,供奉着面目模糊的配享神祇,香炉里冷香袅袅。
    殿内空无一人,只有烛火在穿堂风中不安地摇曳着,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幢幢鬼影。
    裴彦一身深青色便服,静静伫立在西配殿一根粗大的朱漆殿柱之后。
    他右手紧握着腰间佩刀的刀柄,裹着绷带的掌心传来阵阵闷痛,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牵扯着伤口,却让他保持着异样的清醒。
    他的目光,透过殿门缝隙和窗棂的镂空,扫视着殿外庭院每一个可疑的角落。
    殿外看似平静,三三两两的“香客”在庭院里闲逛,低声交谈,那是王捕头和他手下精干的捕快。
    殿宇的飞檐之上,瓦片缝隙间偶尔闪过一丝金属的冷光,那是张校尉布置的弓弩手,如同蛰伏在暗夜中的毒蛇。
    庙墙之外,更远的黑暗中,是周大斧带人看守的、作为诱饵的盐袋所在。
    而林疏月的位置则在裴彦侧后方几步远。
    她没有像裴彦那样紧贴柱子,而是选择了一个既能观察殿门的方向、又能兼顾侧窗和殿内神像后方阴影的角落。
    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形几乎完全隐在昏暗的光线里。
    手腕上的镣铐被一块深色的旧布临时包裹了起来,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反光和声响。她微微垂着头,闭着眼,在假寐。
    然而,她全部的感官却如同最精密的罗网,在寂静中无声地张开。
    嗅觉捕捉着空气里最细微的流动:长明灯燃烧的蜡油味、神像木胎散发的陈旧气息、香炉里灰烬的微焦、灰尘在气流扰动下的微尘……以及,更多混杂的、从殿外庭院飘来的信息——
    某个捕快身上残留的汗味、另一个身上新浆洗衣物的皂角气、远处某个小贩没卖完的炊饼凉透后的面香……
    酉时三刻的梆子声遥遥传来,在空旷的庙宇间回荡,带着一种催命的冰冷。
    就在梆子余音将散未散之际。。。。。
    林疏月一直闭着的眼睛倏然睁开!
    她的身体瞬间绷紧,猛地侧过头,鼻翼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两下,目光射向侧窗的方向。那扇窗棂外,对着的是一条狭窄、堆满杂物的庙内通道。
    “来了!”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预警,“火浣布灰烬味,还有……蓝鸩!”
    最后两个字,狠狠地刺入裴彦的耳膜。
    火浣布灰烬味,印证了密信来源。
    而“蓝鸩”——这个名字在之前的案子就出现过,是与西域剧毒原液直接关联的关键。
    看来梅堂的人不仅来了,还带着致命的剧毒。
    几乎在林疏月预警的同时,裴彦也动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左手猛地一挥。
    “动手——”
    信号发出,死寂瞬间被打破。
    “咻咻咻——”
    刺耳的弓弦破空声撕裂了黄昏的宁静,埋伏在屋顶的弩手反应快如闪电,数支弩箭精准地射向侧窗外那条狭窄通道的入口处。
    箭镞没入木柱和墙壁,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封死了对方可能的退路。
    “开封府拿人,束手就擒!”王捕头怒吼在庭院中响起。
    伪装成香客的捕快们瞬间撕去伪装,抽出腰刀铁尺,从四面八方扑向西配殿侧窗方向。
    殿内,裴彦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向侧窗。
    佩刀“沧啷”出鞘,寒光映着他冷峻的面容和眼中沸腾的杀意。
    掌心的伤口在刀柄的紧握下传来的剧痛,却只让他的动作更加凌厉决绝。
    梅堂、秦槐,今日定要撕下你们一层皮。
    林疏月则依旧隐在角落的阴影里,没有随裴彦冲出。
    她的目光紧紧锁定着侧窗之外那片瞬间陷入混乱与兵刃交击声的狭窄空间,同时,鼻翼依旧在高速细微地翕动着。
    火浣布灰烬的气味在弥漫,那股阴冷的、带着一丝腥甜的“蓝鸩”气息,在混乱的气流中若隐若现,指向一个更隐蔽、更危险的方向……
    西配殿内,神像背后那片最浓重的黑暗里,似乎有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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