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贡院墨杀(二)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327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他蹲下身,先检查死者伏地的姿态和周围痕迹。死者身体无明显外伤,衣衫除墨渍外也还算完整。
他轻轻翻动尸体,想查看正面。
当陈启那张年轻却因痛苦而扭曲僵硬的脸庞暴露在晨光下时,饶是裴彦见惯生死,心头也不由得一沉。
尸体口鼻处残留着乌黑的血沫,双目圆睁,瞳孔扩散,里面凝固着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惊骇!
而他的右手,那只蜷缩在胸前的手,死死地攥着,指缝里也渗着乌黑的血迹。
“这是中毒?”裴彦心中警铃大作。
他立刻看向翻倒的砚台和泼洒的墨汁,难道毒下在墨里?他示意衙役小心收起砚台和沾染墨汁的试卷作为证物。
就在此时,一个清泠泠、带着镣铐轻响的声音在号舍门口响起:“大人可否让我看看死者的手?”
裴彦动作一顿,抬头看向门口。
林疏月站在那里,棉衬的镣铐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她的目光越过裴彦的肩膀,落在死者陈启那只沾满墨迹、向前伸出的左手上。
裴彦眉头蹙得更紧。
他本能地排斥让这个死囚、这个女子在如此场合介入,尤其在她昨夜丢药膏的挑衅之后。
但包拯就在身后,贡院命案又透着诡异……他强压下心头的不快,冷声道:“周大斧,带她进来,只许看手。”
周大斧连忙应声,紧张地护着林疏月走进狭窄的号舍。
空间顿时更加逼仄,林疏月在裴彦警惕的目光注视下,微微俯身,目光精准地聚焦在陈启那只沾满墨迹的左手上。
她没有触碰尸体,只是仔细观察。
那是一只年轻的手,指节因为长期握笔而有些变形,指甲缝里塞满了墨垢。
然而,林疏月的目光却穿透了那些污迹,落在了手掌的根部、靠近手腕的大鱼际肌位置,以及几个主要指关节的侧面。
那里,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颜色深黄、质地异常坚硬粗糙的老茧!那茧子的形态和位置,绝非长期握笔书写所能形成!
握笔之茧多在中指第一指节内侧和拇指指腹,而眼前这厚厚的、覆盖了大片掌根和指节侧面的茧子……
这分明是长期紧握锄头、铁锹等沉重农具,反复摩擦挤压才能磨出的痕迹!
一个寒窗苦读的书生,怎会有如此厚重典型的农夫之茧?
林疏月的目光又飞快地扫过陈启的脸庞。
肤色是常年劳作风吹日晒的黝黑粗糙,虽然被死亡的青灰覆盖,但底子仍在。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愁苦和操劳痕迹,绝非养尊处优的士子模样。
“此人,”林疏月直起身,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打破了号舍内压抑的死寂,“这人绝非是纯粹的读书人,他这双手,至少五年以上,干的是重体力农活,这些茧子,”她指向死者左手掌根和指节侧面那厚厚的深黄硬茧,“是常年握持锄柄磨出来的。”
“什么?”裴彦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和怀疑。
他立刻抓起陈启的左手细看,之前他的注意力都在墨迹和可能的伤口上,此刻经林疏月点破,那异常厚重、位置古怪的老茧立刻变得无比刺眼!
他下意识地掰开死者紧握的右手——同样布满墨迹,但同样的,在掌根和指节侧面,覆盖着深黄坚硬的厚茧!
这确实绝非是一个只知读书的士子该有的手。。。。。。
裴彦心中的“舞弊斗杀”推断瞬间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他猛地看向陈启那张黝黑粗糙、饱含风霜的脸,再联想到他洗得发白的粗布直裰……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替考?
“查!立刻查此考生身份文牒,调取其入闱搜检记录,核对笔迹。”裴彦厉声下令,声音带着一丝被愚弄的震怒。
如果真是替考,那这起命案的性质将截然不同!
衙役立刻领命而去。
“还有,”林疏月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方翻倒在桌角的、缺了一角的旧歙砚。
砚台不大,形制古朴,但那个缺角颇为显眼,像是被磕碰过。
“那方砚台,劳烦大人仔细看看缺角处内部,可有……夹层或残留的异常之物?”
裴彦心头一凛,立刻拿起那方沾满墨迹的砚台。
入手微沉,他仔细端详那个缺角。断口似乎有些过于平整?
他用指甲在断口边缘轻轻刮擦,又对着光线仔细查看缺角内部的凹槽。
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在缺角内部那并不平整的凹槽深处,靠近砚池底部的位置,借着晨光,他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深褐色胶状残留物!
那东西被墨汁和灰尘半掩着,若非刻意寻找,绝难发现。
而且,那胶状物散发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墨臭的甜腥气。
裴彦立刻取过一根干净的银簪,小心地刮下那点微末的残留物,置于一方白绢之上。
那点深褐色的胶状物在白绢上显得格外刺目。
“毒!”苏云袖抱着药箱,忍不住小声惊呼。
裴彦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舞弊替考?毒杀?这小小的号舍,竟成了阴谋与死亡的修罗场。
他猛地看向林疏月,眼神极其复杂。愤怒、不甘、却又不得不承认,若非她那洞若观火的观察力,他几乎被表面的“斗杀”假象彻底蒙蔽。
就在这时,一个凄厉悲怆、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猛地从贡院大门的方向传来,穿透层层甬道,直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启儿,我的启儿啊——天杀的!你们害死了我的启儿,他……他只是想替他爹还债,才答应去替那个天杀的侍郎公子考试的啊——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啊——”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不知如何冲破了兵丁的阻拦,哭喊着、踉跄着扑向丙字七号甬道。
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涕泪横流,浑浊的眼中是灭顶的绝望和疯狂。
是陈启的母亲。。。。。
她悲怆的哭喊,彻底炸碎了裴彦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印证了林疏月关于“常年握锄”的断言。
替考、毒杀、寒门学子的性命,成了权贵子弟登天的垫脚石,最后还被无情地碾碎在这森严的贡院之中。
裴彦霍然转身,冰冷的视线,扫过在场所有礼部官员和兵丁煞白的脸。
他手中的银簪尖端,那点深褐色的毒物残留,在晨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幽光。
“封锁贡院!所有人等,听候讯问!”他的声音带着滔天的怒焰和不容置疑的威严,“凡涉此案者,无论品阶高低,一律严查到底。”
贡院上空,阴云密布。
锁院的死寂,被死亡的阴影和权贵的肮脏彻底撕裂。
而那个戴着棉衬镣铐、站在号舍门口的女子,在混乱的哭嚎与肃杀的命令声中,微微垂下眼睑。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镣铐内圈那柔软的深青色棉布,仿佛在触摸着这冰冷世道下,唯一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