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枷锁金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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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真拎回来一条油光水滑、肥瘦相间的上好五花肉,足有半斤重。
林疏月也不多言,让周大斧找来一口小砂锅。
她指挥周大斧将五花肉切成厚薄均匀的片状,自己则被镣铐限制着,只能在一旁口述。
她用剩下的醋,加入少许清水稀释,又放入一小把干净的艾草嫩尖(周大斧被迫去墙角筐里现挑的),再撒入一小撮周大斧贡献出来的粗盐。
最后,将切好的肉片尽数浸入这深褐色的醋艾汁液中。
“封好,放阴凉处。明日此时便可。”林疏月桃盖上砂锅盖。
“这……这黑乎乎酸溜溜的,能好吃?”周大斧看着那锅诡异的混合物,一脸怀疑。
林疏月没理他,只是看着砂锅,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属于正常人的期待。
狱中的霉饭蒸糕只是求生,而这醋艾腌肉……是她对“味道”的一种微小试探。
是夜,更深露重。
开封府后衙值房内,灯火未熄。
裴彦刚处理完今日堆积的公文,手臂被蛛丝勒伤的伤口在寂静中隐隐作痛。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
白日里验尸房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林疏月专注地指挥蒸骨,苏云袖崇拜的眼神,还有……
当她抬手示意周大斧调整瓦盆位置时,那宽大的囚衣袖口滑落,露出的一截纤细手腕。
在深青色棉布衬垫的边缘上方,那被旧镣铐磨出的深深红痕并未完全消退,反而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有几处甚至微微破皮,透着血丝。
那伤痕,与他自己手臂上被蛛丝勒出的血痕,在寂静的深夜里,仿佛产生了某种无声的共鸣。
一种莫名的烦躁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情绪,悄然爬上心头。
他霍然起身,在值房角落的药箱里翻找片刻,拿出一个掌心大小的白瓷小罐。
揭开盖子,一股清冽的药草混合着淡淡蜂蜜的香气飘散出来。
这是宫中所赐的上好金创药膏,玉肌生肤散,化瘀生肌有奇效。
裴彦握着小罐,脚步无声地穿过寂静的回廊,走向关押林疏月的死牢区域。
值夜的狱卒认得他,不敢阻拦。
他直接走到那间最深牢房的木栅栏外,停下脚步。
牢房内,角落的稻草堆上,林疏月并未睡去。她靠墙坐着,双腿屈起,戴着棉衬镣铐的手腕搁在膝上,正借着高处小窗透入的微弱月光,低头凝视着自己手腕上的磨痕。
月光勾勒出她低垂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白日里的锐利和讥诮尽数敛去,只余下一种近乎脆弱的疲惫和专注。
她无意识地用指尖轻轻触碰着那些破皮的红痕,眉头微蹙。
裴彦站在阴影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手中的白瓷小罐仿佛有了温度。
他沉默片刻,终于抬起手,将那小罐从栅栏的缝隙间,轻轻放了进去。
瓷罐落在干草上,发出轻微的“嗒”一声。
林疏月瞬间抬头,警惕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栅栏外那个高大沉默的身影!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庞,依旧是那副冷峻如冰的模样。
两人目光在空中无声交汇。
牢房内是死寂的黑暗和警惕,牢房外是回廊灯笼投下的昏黄光晕和沉默。
林疏月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草堆上那个突兀出现的白瓷小罐上。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瓷壁,拿了起来。揭开盖子,清冽的药香立刻弥漫开来。
她抬头,再次看向栅栏外的裴彦,唇角缓缓勾起。不是感激,不是欣喜,而是那抹熟悉的、带着三分洞悉和七分讥诮的弧度。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当着他的面,手腕一翻——
“啪嗒!”
那罐价值不菲的御赐药膏,连同精致的白瓷小罐,被她毫不犹豫地、轻描淡写地丢回了冰冷潮湿的牢房地面上,深褐色的药膏溅落在污浊的泥土上。
她收回手,重新环抱住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闭上了眼睛。
仿佛刚才丢掉的,只是一粒尘埃。
裴彦站在栅栏外,阴影笼罩着他。
他看着地上那摊被泥土玷污的药膏,又看了看牢房里那个重新将自己蜷缩起来、拒人千里的身影。
手臂的伤口似乎更痛了。
他紧抿着薄唇,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深青色的官袍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脚步声沉重地消失在回廊尽头。
牢房里,林疏月闭着眼,听着那远去的脚步声,被棉布包裹的手腕无意识地收紧。
那药膏的香气,似乎还顽固地萦绕在鼻尖。
翌日午后-----
开封府后衙弥漫着一种沉闷压抑的气氛。
包拯在正堂议事,裴彦带着几个书吏在偏厅处理公文,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突然,一股奇异的、霸道的香气,蛮横地刺穿了这片沉闷。
那香气极其复杂!
浓郁醇厚的肉香是底调,但绝不同于寻常的炙烤或炖煮,其中还夹杂着一股极其醒神、带着独特清苦药香的艾草气息,而最令人惊异的,是那贯穿始终、浓郁却不刺鼻、反而将肉香烘托得更加诱人的……深沉的醋香。
酸得开胃,香得勾魂,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直冲天灵盖。
“什么味道?”
“好香……酸溜溜的,又香得很。”
“不会是厨房在做什么新菜式?哈哈哈,期待了~”
书吏们纷纷抬头,交头接耳,连裴彦都从卷宗中抬起头,蹙眉望向香气飘来的方向——似乎是……验尸房那边的小院?
周大斧端着一个小砂锅,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偏厅,那张糙脸因为激动和难以置信而涨得通红,独眼放光:“香,香死人了!裴大人,您快闻闻,林姑娘……林姑娘用那验尸的醋和艾草……弄出来的,神了!真是神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砂锅盖揭开。。。。。
一股更加浓郁、复合着肉脂醇香、艾草清苦与陈醋深沉的异香,瞬间席卷了整个偏厅。
锅里的景象更是令人咋舌:深褐色、油亮诱人的五花肉片整齐地码放着,每一片都吸饱了浓稠的酱色汤汁,肥肉部分呈现出半透明的胶质感,瘦肉则纹理分明,浸润着诱人的光泽。
汤汁里还沉着几片碧绿的艾草嫩叶。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牢牢吸住,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
“酸……酸醡肉?”一个老书吏使劲嗅着,喃喃道,“这味道……比樊楼的招牌还勾人啊。”
林疏月的身影出现在偏厅门口。她依旧戴着那副特制的棉衬镣铐,宽大的囚衣袖子挽到了小臂,露出衬垫边缘上方那刺目的红痕。
她无视了众人灼热的目光,径直走到周大斧面前,拿起旁边准备好的一双干净木筷,夹起一片颤巍巍、油亮亮的肉片,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她的动作从容,仿佛在品尝御宴。
那肉片入口,肥而不腻,瘦而不柴,浓郁的肉香在霸道的醋味激发下达到极致,艾草那点清苦的回味恰到好处地化解了油腻,形成一种奇妙的、令人欲罢不能的层次感!
连带着昨日的郁气,似乎都被这口滚烫醇香的美味冲淡了些许。
“咕咚……”不知是谁,清晰地咽了口唾沫。
裴彦看着这一幕,看着林疏月被镣铐束缚却依旧挺直的脊背,看着她手腕上未消的红痕,再闻着这弥漫整个府衙、足以让任何珍馐黯然失色的霸道异香,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愤怒?无奈?还是……一丝被彻底颠覆认知的震动?
就在这时,沉稳的脚步声传来。
包拯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偏厅门口,威严的目光扫过那锅异香扑鼻的酸醡肉,最终落在林疏月身上。
而他额间的月牙疤在光线下显得格外的深刻。
“裴彦,”包拯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卑职在!”裴彦连忙躬身。
“将肉呈上来。”包拯淡淡道,“另,明日……贡院春闱,乃国之重典。然昨夜有报,一名叫陈启的寒门考生,暴毙于号舍。死因……存疑。”
他的目光若有深意地掠过林疏月,“此案,需详查。明日开棺验尸。”
裴彦心头一震,陈启?寒门考生?暴毙号舍?
他瞬间想起了昨日验尸房,那具力夫尸体上,右臂肱骨处那几道细微的、被林疏月指出的捆绑勒痕。
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
林疏月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迎向包拯深邃的目光。
酸醡肉的醇香还萦绕在舌尖,而新的死亡阴影,已然伴随着“贡院”二字,沉沉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