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十八章羁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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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戴渊咬破的嘴唇结了痂,蜿蜒出奇丑无比的伤口。他轻轻地笑,眼中却含着高山之上常年不化的冰雪,冷得我一触即溃,遍体生寒,“太子妃的事儿,孤怎么能不上心?罢了,玉牌的事儿容后再说。太子妃还是说说想去哪儿吧,荆州吗?”
“殿下好耳力。”我并不掩饰私逃,仰头看着他道:“不过有殿下在此,臣妾恐怕除了阎罗殿和奈何桥,哪儿都去不了。”
司戴渊莞尔一笑,旋即又像是扯动了嘴角的伤疤,又收敛了笑,“孤可以放你走。”
幻听了,我一定是幻听了。
不是他疯了,就是我疯了。
我怔怔地盯了他一会儿,忽地笑了,移开目光,深深地吸口气,将心口散不开的浊气一口气都给吐出去,嘲道:“臣妾明明记得,殿下说要杀臣妾全家的,不将我家赶尽杀绝,给您陪葬,怎么对得住我爹对殿下的一片赤诚之心呢?”
我说着,就仰头望天,入目却只得方寸之地,四方围墙高耸。爹啊爹,您老人家自诩一世英明,哪成想上了东宫这条贼船?都怪那让人抓心挠肝的官位,若非如此,一家人认了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多好啊……
不知您可否后悔当年将女儿送到东宫做储妃?这位子与女儿来说,是彻头彻尾的枷锁,也断送了全家人的生路。
余光中的那道蹲下的身影晃了晃,长袍摇曳,阴影拉长,渐渐逼近,越过念萍,一只瘦得骨节分明、青筋凸出的手朝我伸来,顺着朱红大袖向上看去,那张负伤的面庞凑近了,再次把手凑近了些,柔声道:“这些事儿,你我私谈。把手给我。”
我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滚。”我冷冷道。
满室人悚然大惊,姑姑扭过头来愕然瞪着我,拼命朝我摇头。
我丝毫不理,将死之人还有何顾忌?“先秦时,秦公子华、张仪帅师围魏浦阳,矛以攻占。张仪言于秦王,请以浦阳复与魏,而使公子繇质与魏。仪因说魏王曰:秦之遇魏甚厚,魏不可以无礼与秦。尽入上郡十五县以谢焉。”
司戴渊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笑也将要皲裂,“太子妃是想说,孤对你恩威并施,如张仪纵横六国?”
“殿下省得就好。”我讽刺道:“可惜臣妾并非愚蠢的魏王,殿下这招用错人了。”
再次紧锁着我腰身的巧巧霎时收力,整个人贴在我身上颤动不停。我拍了拍她的手以做安抚,叫她不必为我忧心。
司戴渊扭过头嗤笑一声,露出蜿蜒在脖颈上的青筋,正滚动不停,他笑得开怀,环视了一圈室内神色纷呈的众人,再次将目光落到我身上,“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啊。”
他赞叹着,举在半空中的手向上抬,想碰我的脸。我自然不肯,歪头避开,司戴渊也不恼,痴迷地轻声道:“扮顺从扮不下去了,露出本来面目了吗?”
我挺直了腰杆,将胡乱压在腿下的裙摆铺平整,顺手掸掸飞灰,捡起长兄给我写的信,再次捏在手心,“戏台子都塌了,臣妾还要扮给鬼看吗?”
对,我从来不是摧眉折腰之人,俯首帖耳、摇尾乞怜非我之志,也换不来全家的生路,求也求过了,跪也跪过了,除了折断傲骨,我什么也得不到。那我又何必再与他唱这一出呢?
司戴渊点点头,似乎对我的话极为赞同,紧盯着我抓信的手,“你和荀魏泉不愧是兄妹,他在我跟前扮正人君子,你在我眼前做温润贤良,实则暗度陈仓,悄悄打点着如何弃我而去,是吗?”
语调委屈,又夹杂着浓厚的恼火,好似他才是被骗的那个,我与兄长是那背信弃义之人。太子倒打一耙的手段高明,熟悉得我眼前仿佛浮现了往日在东宫中的数次争吵。
每一回,他都十分无辜。先是一无所知地对我关切,吃准了我对他心存爱慕,不舍将仅存的相见化成争论谁对谁错的大理寺;再寻个由头,陈情诉苦,将错都囫囵着推到我头上,坐看我如何卑微讨好,绞尽脑汁求饶。
我太蠢了,我自认为做夫妻要相让,斤斤计较只会让日子举步维艰,而一次次退让却从未换来安稳,反而走入了死胡同。
“我错了……”我说着就笑起来,“臣妾真的错了……”
司戴渊脸上浮现出胜券在握地笑,挂不住二两肉的脸皮上只剩五官在变幻不停,他高耸鼻骨上两颗再次泛起神采的瑞凤眼里化开冰雪,与身后消亡的残阳大为不同,透出诡谲欢喜。
他抬手按上我的肩,对我的服软很是受用,尚未开口,嘴角结痂的伤口就上扬起来,“太子妃不必自责,你的忧虑,孤已为你想好,保你无恙的康庄大道……”
一听这话,我就头疼,按住太阳穴,高声打断道:“司戴渊,你也错了!昔日福宁郡王中毒,你就该听长公主的话,直接休了我,或赐我一死。
“我也错了,我早该走,让你痛快地杀了我全家,不必留到此时此刻,让我爹再受如范进中举那般苦痛。
“不。”我抓住搭在我肩头上太子渐渐冰冷的指尖,慢慢地拂下这只手,“你我的孽缘,是我爹的错。你用他的治国良策,他靠你飞黄腾达,我做不做太子妃,他一样会升官,他不该为了以保仕途万全让我嫁给你,害我做一个在你手心永无天日的囚鸟!”
你也不该选我,我做不了深宫只依偎着夫君过活、言听计从的女子。
那只手重重地砸在地上,令我身后的巧巧吓了一激灵,背后温热传来,定是她的热泪。
痛快,真痛快。我长舒一口气,平复胸膛中磅礴如排山倒海的酸痛,用余光去撇司戴渊的神情。
他被我劈头盖脸的话砸得愣住了,重归暗淡的眼珠直愣愣地瞪着我,荡漾着血丝的眼白颇有几分厉鬼的模样,对我话一时缓不过神,眼都不眨。
他缓不过神,我也不理,将巧巧早就脱力、软绵绵的手一把甩开,爬向门口的兰锜。既然逃不脱,他又不肯给我一个痛快,索性自个了结算了。
且爬两步,臂膀就再次被人抓住了,我扭头恨恨地看着罪魁祸首,还未开口,司戴渊的手就强硬地提着我起身,我自然不肯,对这只钳制住我的手臂又掐又打,恨不得张口去咬。
身后的都护卫上前逼近一步,顶在门槛前,紧靠着太子的左右二人将手放在刀柄上,剑格寒光泠冽,晃过我的双眼。
做鹌鹑做久了,今儿我也做一回不怕死的人,抬起脖颈道:“犯上作乱之人不是格杀勿论吗?动手啊!”
司戴渊拖着我往内室走,闻言扭头逼退侍卫,又让我寻到可乘之机差点脱逃,不由分说地将我打横抱起,“你不许死,也不能走,把事儿说清才行。”
他一脚踢开内室的门。这可怜的门板再也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摧残,罪魁祸首的脚尚未落下,它便轰然倒下,“砰”一声,扬起大片飞灰在空中飘荡。
巨大的响动吓了外间的人一大跳,高义春在我身后颤巍巍地大喊一声“天神啊……”就昏死过去,徒留早已没了章法的少年人爬跪在地淌着泪,使劲儿摇着高老的身子,生怕他不散架。
而巧巧与念萍则跌跌撞撞冲向高老,二人走得太急,狠狠相撞,痛叫一声倒在地上。
顷刻之间,室外乱做一团。
[引用]
秦公子华、张仪帅师围魏浦阳……尽入上郡十五县以谢焉——《资治通鉴》宋·司马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