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十五章脱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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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醒来,依旧躺在偏殿的榻上,我挣扎着扭动好似被踩碎了的身子,顾不上汹涌而来的疼痛,慌里慌张地掀开帷幔,鞋履都来不及穿就在空荡荡的屋内无助地乱喊着:
“姑姑,姑姑!”我踉跄着走了两步,脚踝火辣辣的疼,根本抬不起腿,被身下的裙摆绊倒在地,冲着内室那扇带着狰狞血迹的门呼喊着,“快跟爹娘说,让他们赶紧逃命啊……”
来得及……一定来得及。我眼珠乱转,猛然看到地台旁的长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心中一喜,想给爹娘写封信,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只得在地上爬。好不容易爬到桌前抓起笔,却见当中摆着搨诏。
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我却浑然不觉,小心翼翼捧起盖了国玺的织锦蚕丝白帛,提着一口气展开,上书道:
门下。惟天辅德、统御万邦,宜周于**。神器之重,革故鼎新。朕勤日揽于万几、常夙夜以忘劳。今持节咨尔知州荀锵,文武之才、显赫乾坤、变家为国,图治百臣之上,垂精五载之间,以固宏图之守。以朕躬意,褒有德材忠正,以安社稷,特授为尚书府令,辅朕予治。诸将相王公,左右荩臣,忠贤合虑,共图康功。布告遐迩,咸使闻之。
朱砂墨写就的封官诏书历久弥新,我的手指定在“尚书令”三个字上,反复触碰,不知怎地,这明明是个喜事,我却莫名落下一大串眼泪。爹啊爹,您老官复原职、夙愿以偿不知多么欢喜,可这终究是荒唐一场。
我攥紧搨诏一角,滑嫩的蚕丝握不住,止不住脱手而去,缓缓从指缝挣脱,飘落在地。我跪地去捡,见被我丢下的笔孤零零地躺在衣裙边。
我权衡片刻,没去管诏书,拿起笔,在砚台中倒了些水,使干涸在其中的墨再次水润。展纸铺平,沾墨提笔,待墨水汇成珠,悬于毫尖将落未落,却怎地都写不出。
让父亲抛弃大半生心血,一切付诸东流,叫我怎么忍心宣之于口?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正哀戚着,殿门响动,一缕光亮透过室门折出半角夕阳,影影绰绰、一高一矮的两人伴着火红踏入,高个之人率先开口,“好好地在大街上怎能驾车摔倒?小姐昏睡着,就指望着高老救治,他老人家要出了个好歹,哪儿能再寻来靠谱的人看病?”
矮小的人战战兢兢道:“卫队白日巡街盘查,有人反抗,冲撞道旁的菜摊子,这才殃及车架。所幸高老无事,在西屋更衣,过会儿就来。姑姑,我听人说,青州城自日前内外戒严,四方有备,似有强敌来犯!路上好多逃命的,都涌在城门……”
“嘘!”走在前头的念萍用气声说道:“小点声,这事儿不许在小姐眼前漏了风声!”
哪怕瞧不见巧巧的脸,她的神情我也能描绘出个七七八八,定是嘟着嘴,委屈不已,“这怎么瞒得住……高老说了,安神汤不能多喝,小姐早晚都得醒。”
“那就绑了人塞到马车上送出城去。”姑姑口气里少见的带了几分急躁,“这些年没照看好小姐已是万死难辞,若保不住小姐的命,我纵是死了也没脸见夫人。”
她边说,边推开门,见我坐在桌前,脸上浮现错愕,双眼瞪大了,转瞬又变了副神情,似笑似哭着、筹措着走近了,极为小声道:“小姐伤了腿,怎么不躺在床上歇息?”
我拉开层叠裙摆,见右脚踝高高的红肿着,怪不得走路抬不起脚。抬手触了下,竟没感到疼痛,便没当回事,无非是在高台上栽倒,摔伤罢了。
抬起头,朝面如土色的二人开门见山道:“我昏睡了几日?”
一老一少相看一眼,巧巧率先低下头去,她年岁轻,所思所想都放在脸皮上,闻言脸涨红了,朝姑姑身后躲了躲;而念萍持重淡然些,迎着我的目光坦然道:“今儿是第五日了。”
五日,不知生了多少变故……“何人来犯青州?宣威侯?通州军?还是外族韩丹?”
姑姑摇头,“殿下什么话也没传,婢子也没打听到有用的。”
“那家里有没有送信过来?”我眼巴巴地看着她,希翼道:“今儿是正月二十,我记得兄长的信每月都在这几日送来,他的信呢,家里的信使呢?”
姑姑这时神色中掺杂着几分于心不忍,她再度摇头,垂头避开了我的目光,低声应道:“没、没收到。”
“无妨……无妨的……”我捂住胸口,“我若立刻写封信送回家,能不能成?”
这回连姑姑都不敢看我了,身子缓缓软倒,跪着道:“如今出城,莫说是书信了,就是带字的香囊驻军都不许拿……”
她越说越小声,直至无声,发白的口唇之间,只剩意义不明的呓语。
“啪”一声,墨珠脱离毛笔掌控落到纸上,将白纸染了一大块墨迹。
我扔下笔,颓然地看着姑姑,鼻尖发酸道:“那你怎么敢给我灌安神汤?我爹官复原职了!”我牛头不对马嘴地说着,捡起飘落在地的白帛丢给姑姑。
“太子说,他一旦落败,新帝第一个清算的就是荀家!反乱谋逆,全家都保不住啊!我若是早几日醒来,将信送出去,全家隐姓埋名地逃命、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哪怕爹娘逃不了,我那些妹妹,还有哥哥的一双女儿该如何是好?”
我并非爱哭之人,可年节以来的一桩一件件都令我难以承受,眼眶中不自觉就蓄满了泪,别过头去哭着道:“太子想让我家都为他陪葬,我岂能随他的意?可我该怎么救爹娘……”
真的穷途末路、无计可施了吗?
“小姐!小姐!”姑姑捡起封官诏书,使其再次落到桌上,凑到我眼前痛叫,她声声泣血地喊着我,握着我愈合大半的手道:“莫管旁人了,小姐远走高飞去吧!”
眼前一片模糊,我疑心听错了,诧异地问道:“什么?”
姑姑拉着我的手跪俯在我脚边,在巧巧的抽泣声中坚定道:“这也是老爷和少爷的意思,还请小姐务必应下!”
我惊讶地连哭都忘了,长大了嘴瞪着念萍,“我爹娘尚在,弃之不顾,岂非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我爹和兄长是疯了不成?怎会说出这种糊涂话?”
姑姑头趴在地上,闷声哭个不停,她敦实的身子在不断发抖,断断续续道:“大少爷料事如神,在老爷升任尚书令之初,已然估摸到了如今境况,早已为小姐留有一线生机,小姐怎好辜负大少爷一片苦心?”
她说着,殿门就传来响动,巧巧满含凄楚地望了我一眼,飞奔出去请了高义春进门。
可我哪儿有心思看大夫,姑姑的话激荡在心间荡起层层涟漪,阻道:“小伤罢了,何必再请他老人家?巧巧,请高老到偏方歇息吧。我头疼,不想见人。”
“三小姐!小的可见着您了!”
木地板上发出一声极为沉重的“咚”声,伴随着稚嫩地嗓音响起。我循声望去,见高老身后跪着个头戴风帽的少年,外头天寒地冻,他却只着单薄的灰麻披风,爬跪在地,狠狠地给我磕了几个头,在我迷茫的神色下,直起身子。
我差点从地上跳起来,指着他惊叫道:“你你你……”
看着少年稚嫩黝黑的面庞与药童全然不符的健壮身形,我结巴着道:“聂成,多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幅模样,丝毫未老?”
我明明记得,我八九岁时,聂成就是这幅少年模样,他是荀家忠仆,我爹被贬后,家里的奴仆逃的逃、散的散,他顾念旧情,留下侍奉我长兄。
老天爷啊……我掏出手绢捂住嘴,此人难不成是吃了传闻中的长生不老药?那这算人,还是鬼?
我一脸惊惧,跪在地上的少年面庞上的笑意也化为惶恐,他望向念萍,无助道:“姑姑,三小姐是怎地了?喊我爹的名字作甚?”
我正往后腾挪,闻言一顿,从牙缝里挤出话,颤颤巍巍地问道:“你爹?你并非聂成?”
少年点头不停,他虎背熊腰的躯体往前拱了拱,明明跪在地上,却像是躲藏在高老身后一头敏捷的小狮,青涩未退、獠牙已生,“家父是聂成!小的曾侍奉过小姐用饭,托老爷和大少爷的福,有幸再见三小姐一面!”
说着,便又磕起头来。
念萍看不下去,起身将他托起,斥道:“糊涂小子!见了主子连话都说不清了,光说你爹有甚用?赶紧自报家门啊!”
少年之前佝偻着身子瞧不出身量,只觉筋骨结实,如今被姑姑拉起,我才发觉他身高足有七尺半,直起身子带起大片阴影,甚而衬得姑姑都娇弱了几分,他浓眉大眼,那双嵌在眼眶中的眼珠如琥珀般闪烁着晶莹的亮光,正局促地站在原地,摆弄着手指不知如何行礼,到了也没摆弄清楚,只得弯下腰道:“小的聂升。”
我撑着桌子缓缓站起,压抑住内心的澎湃,自持道:“你跟着高老进宫,特意来寻我,是长兄带了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