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十三章以言诛心(上)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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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燎开细若发丝的引线,在我眼前绽放出宛如火树银花一般绚丽的花火,它在狂风中左右摇曳,让我举着火铳的胳膊止不住下沉,双耳旁除了寒风撕裂的疼痛,还夹杂着“呲呲”声。
    引线将要走到尽头,唐煦的催命符将要炸响。
    我的唇瓣疯狂抖动,连带着牙齿都在上下磕碰,手上默默地跟司戴渊较劲儿,妄图将对准唐煦的火铳偏离他的心腔。
    可偏偏,司戴渊的手好似焊死了,自我背后环住我整个身子,抓着我的手腕,令火铳的洞口始终正对着高台之下闭目等死的唐煦。
    并非我不想他死,他是敌人的爪牙,行宫的变数,乃至青州的祸患,唐煦在世一天,行宫就称不上一句铜墙铁壁,为长远计,我自然想除掉他,哪怕亲自动手也无妨。
    但绝非在此时此刻此地。
    司戴渊在逼我,借口用火铳杀唐煦来逼我听他的话,就跟他嘴上说让我择兵器,实则早就打算好了用火铳一般,我根本没得选。他想我的喜怒哀乐、所思所想都掌控在他手中。
    我绝不!
    引线燃到尽头的刹那,前膛的火药震动着长管,令人掌心发麻。我忍住惧怕,拼尽全力,抬起死死抓住佛龛的手,举起在冰天雪地中冻麻的手指,抬起双臂握住火铳,用尽全力推了一把。
    火舌喷涌,打着旋的子窠向高空射。出,划过一道惊心动魄的黑烟,漂移不定地飞向宽阔的校场,随着“砰”一声炸响,在石板上留下一个黑洞,落在远处列阵的都护卫脚边,碎裂的石子纷飞。
    逃过一劫的唐煦满头大汗地睁开眼,湿透的裤子在石板上留下一摊污秽。
    火铳冒出青烟,散出一股刺鼻的火药味。我再次转动手腕,这回司戴渊没再钳制我,任由我脱离他的掌控,我将火铳朝地上一扔,对着他不悲不喜的神色,破罐子破摔道:“臣妾没杀过人,心里害怕,殿下找错人了。殿下与唐侍卫长的恩怨,臣妾就不掺和了,臣妾告退。”
    耐心用尽,这情形几乎要逼疯我,实在做不出柔顺样儿了,话只说到半句,就迫不及待地转身迈步欲走,妄图立刻逃之夭夭。
    哪知且刚走了半步,太子的嗓音就沉沉地在耳畔响起,夹杂着我反抗他的几分恼怒,又竭力抑制怒火的压抑,“秋妧,你是不是怕我也像对嘉瑛那样对你?还是我在你眼里,是毒杀发妻之人吗?你想走?”
    我悚然大惊,抬到半空中的腿又重重落下了。他如此直白的挑明,我恨不得立刻昏死过去,以便躲过这一劫。
    不愧是储君啊……我在心中感叹着。无论如何地殚精竭虑、用尽计谋,到头来不过是徒劳一场。也许我太笨了,也许我不懂掩饰心绪,也许……
    哪有千千万万个也许?
    眼前模糊一片,我不愿露怯,狠狠地咬了下唇,几乎能尝到嘴里蔓延的血腥味,死撑着应声道:“五公主走到如今绝境,犯了识人不清的错,自该承担。臣妾是否会如公主一般,就看枕边人是否也如朱衡智一般心狠手毒了。”
    “你竟把我比作朱贼那腌臜人!”他转过脸来愤怒地大声道,抓了抓本就糟乱不已的头发,朝我嘶吼道:“她活该!她自找的!”
    不知五公主听到这话会作何感叹?
    我自嘲地笑了笑,扬起头颅,再也不复往昔的低眉顺眼,“好,就当公主自找的吧。说来说去,天底下的路无非两条,生或死——”
    “可惜啊可惜。”我惋惜着摇摇头,“尊贵如公主都说了不算,遑论臣妾?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尤其是枕边人。殿下瞧,公主不就是被驸马所害?臣妾有所防范,倒也不算古怪事。”
    真心话刺耳,但痛快得很。
    我满带仇恨地瞪着司戴渊,他亦拿着黝黑的眼珠望着我,风将他的散落的发丝吹得群魔乱舞,几乎遮住他高悬于头顶的金冠,也将他的话变得模糊不清,我仔细分辨着,才听清,他委屈道:
    “你我是少年夫妻,你怎能这样揣测我?”
    风停了,我却捧腹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指着他笑个不停,“殿下是不是……得了癔症?”我说着,还垫脚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没烧啊……怎么说起胡话了?”
    司戴渊用一副难以置信地神情看着我,上前捧住我的脸,急促地热气喷在我的双眼,他的鼻尖几乎碰到了我的鼻尖,远看好似一对儿亲昵的夫妻,唇舌间的声声控诉却振聋发聩,“秋妧!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对你胡说八道?你为何不信我!我会保你的……”
    “孤会……”他悲戚地仿佛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放你娘的屁!我在心中叫骂道。
    我边用双手使劲儿拉扯他的胳膊,嘴上边道:“殿下是不是骗自个上瘾?五公主还是殿下一母同胞的亲生妹妹呢!殿下为了不受宣威侯胁迫,竟能说出她疯了,要杀了她!那我呢?难道殿下只会为了公主犯难?有朝一日,我如公主这般陷入绝境,又会是什么下场?血溅三尺还是身首异处?”
    司戴渊的面庞在痛苦地扭曲着,双目含泪,捧着我的脸的那双手却愈发用劲儿,隔着脸皮按住骨头,还在不断用劲儿。
    “啊——”我痛苦地大叫一声,手臂乱舞,总算挣脱开来,背靠在佛龛旁,好似鬼门关走了一趟似地喘息不停。
    见亲生妹妹受苦受难,都如此事不关己,血里流淌的都是算计,何况旁人?我命小福薄,终究不是富贵命,吃不了皇家饭,当不了诸君妻。后怕了许久,哑声道:“有人以江山为棋局围攻殿下,不知生路几何?恐怕臣妾料想的这一天,很快就会到了。”
    我知晓他难,难之上,是挡不住的权位动荡;难之下,是舍不得万万黎民陷入人间炼狱。世事难两全,想要得偿所愿,太难太难了。
    我懂,我都懂,可我不想再陪着他了,我那千疮百孔的心再也经不起日日夜夜的担惊受怕,也不想殚精竭虑地说违心话,只为了求一时一刻的喘息之机了。
    “殿下还是给臣妾一个痛快吧。”我祈求道。
    司戴渊满脸绝望地看着我,水珠从他一瞬不眨的眼眶里凝结,转瞬间化成两道清泪落下,他用手抹去,可那泪好似止不住,源源不断地在他脸上肆虐,连鼻头都红了。
    “你……你……”他以一开口,便泣不成声,咬着下唇拼命地忍住哭腔,一句整话却怎么都说不出,眨眼间又糊满了脸颊,他别过头去,用通红的手指抵住额头哭着。
    远远站着,始终不敢靠近的庆元此时走近了,他的头恨不得埋进地缝里,却还是大着胆子道:“殿下,宁远将军已命人将兵器库的火器尽数拿出,请殿下去排兵布阵。”
    司戴渊疲惫至极地叹口气,哑嗓道:“让常峰等等,孤和太子妃说完话就去。”
    庆元跪得板正,闻言哀戚地抬眼望了眼太子,又扫过我,眼中盛满了凌厉,不甘心地道:“是,奴才这就去回话。”
    冷冽的风横亘在我与太子之间,化成一道越不道的横沟。
    万籁俱寂中,我顺着背后依靠的佛龛缓缓跪倒,“殿下还有大事要理,臣妾不敢叨扰,说几句就好。殿下神机妙算,臣妾的愚念,都让殿下点明了。既如此,臣妾也不求生了,但求一死吧。五柳先生曾写过拟挽歌三首,臣妾尤其喜爱其一。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臣妾死后,还请殿下不要以太子妃位下葬,也莫要用荀家长女之身将棺椁抬回家中,臣妾愿此身寄托在山岗,不给殿下和母家徒增耻辱了。”
    我抬手作礼,仰头看着他的泪眼道:“臣妾唯一遗愿,是请殿下保住臣妾母家这一脉的小辈。夺嫡之争危难重重,十赌九输,以皇长子那不容人的气度,一旦登基,太子党必会不得善终。臣妾不求能保住全家老小,但求留下无辜之人,叫他们回高凉老宅,了此愚生吧。
    “臣妾的兄长当官,必定逃不开此劫,臣妾求殿下留下他的一对儿龙凤胎;臣妾的四妹妹、五妹妹自家中破落,便被姨娘们接回娘家住了,六弟更是与我家写了断亲书,还有……还有我那自小失了父母、可怜的朗家表弟,还请万万不要迁怒他们!”
    提起家中姊妹兄弟,我就悲戚不已,低下头,重重地朝他磕去。
    司戴渊一个箭步冲来托住我,不让我磕头,风干的眼泪在他面庞上留下干涸的白痕,仪态尽失,毫无平日里做诸君的持重。他的双眼肿了一圈,出口却沉静地吓人,好似刚刚在此处泪流满面的不是他一般,“算来算去,怎么都是我输?秋妧,我要是赢了,你此时逃命,岂不错失入主中宫的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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