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十九章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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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目光死死盯住从景山挂在腰间的弯刀,吩咐道:“去请人吧,他不少根手指,我怎能安心地去?”
念萍止不住地摇头,跪倒在我脚边抓紧我的裙摆道:“万万不可!小姐……”她止不住地转着眼珠,急道:“小姐!身有残缺之人不得担任高官要职,指挥使一旦剁了手,官职保不住不说,燕燕小姐该如何?夫君卸职,您好不容易给她争的诰命也留不住,得不偿失啊!”
姑姑说着,朝我狡黠一笑,我自然会意,抽开她抓握的裙摆,紧绷着面色别过头去。
倾慕之情瞬息万变,他若在此刻能豁上一切看得见、摸得着的荣华坦途,倒有几分可信了。宣威侯朱煊家大业大,都难逃帝王猜忌,那同为开国三侯爵、燕燕的父亲宣武侯的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
这一天若是真的要来,也许看似势单力薄的从家会是她的庇护之地。毕竟,她的夫兄,是军功卓著的一品辅国大将军从霍,如今他已卸甲归田,只要他不再披挂上阵,与朱家一般野心勃勃,他的亲弟弟,自然安然无恙。
“不会的。”
我从筹谋中抽身,问道:“怎么?从副使有异议?”
他虔诚地俯下身子,铿锵道:“臣不敢。臣是说,燕燕的诰命不会因臣的官位丢掉,兄长是大将军,这诰命,就是因此而得的,也是她应得的。”
这话倒没错,燕燕该嫁的人是从霍,这封赏,本就是她的。可不知怎地,这话自从景山嘴里说出,却带着浓浓的苦楚。
阴差阳错,良配二字仿佛生来就与从景山无关。
我忽而有些心软了,轻咳了声,再也狠不起来,软绵绵道:“你都打算好了?”
从景山垂头望向腰间,那把天竺弯刀静静挂在他腰带上。牛皮所制的刀鞘用五彩钱细心缠绕,八股绳勒住刀鞘前后,稳当地无论衣袍如何翻飞都不晃动;长有一指的刀把上则覆盖黑布,遮住了此刀如流云一般的精美花纹,便于持刀者握刀不伤手。
燕燕是将门虎女,其父是宣武侯秦昌,作为她的挚友,我又怎会不认得此刀?
多年前,圣上新岁,万邦来贺,天竺国王奉礼,圣上欣慰宣武侯多年护卫西南荆州劳苦,赐天竺弯刀于秦昌。这把对秦家来说非同一般的刀,如今竟绑在从景山身上。
我搅弄着手指。燕燕啊燕燕,你又何尝是真的恨从景山呢?
刀猛然出鞘,眼前乍然寒光一闪,薄刃如新月般熠熠生辉,锐利的刀尖对准从景山平放在地的左手,“娘娘说的是,臣除了兄长,全家都死绝了,此誓自然当不得真,不如娘娘的法子来得诚心。”
话毕,他将手中女书一丢,举刀就要往下刺,我惊叫一声从凳子上猛然站起,怒喝道:“拦住他——”
话音未落,念萍就就挤开巧巧飞扑而去,一把捂住从景山按在地的手。后者未料到姑姑不去拦他拿刀的手,竟要保他的左手,刀尖已到了近前,从景山收不住力,只得偏刀,薄刃擦过姑姑的手掌钉在地板上。
从景山松手,刀悬立在地不倒,他仰头不解地看着我,我却一把推开他,蹲下身盯着这把泛着弧光的弯刀,用手比划了下,“进了一寸半。”
姑姑也凑近了仔细看着,郑重点头,“小姐不喊,按这力道,手指留不住。”
从景山颓然地看着我和姑姑,坐倒在地,道:“娘娘是拿臣寻开心?”
姑姑一听就蹙眉,张嘴就要反驳,我却抬手叫她不必再说,道:“你就权当我耍你玩吧。燕燕嫁人本就备受委屈,我可不舍得她再有个残疾夫君。从景山,千万别丢了今儿你肯为了她舍出仕途断指的决心。”
别负她。我在心中默念着。
他呆愣愣地瞪着我,结巴道:“娘娘是、是为了……”
我拔出刀递给他,这沉重的刀压住手腕,横亘在我与他之间,“少啰嗦。你要的遗愿,我已尽数告知。我且问你,太子何时动手?”
从景山惊诧,片刻后摇头如拨浪鼓,让他本就松散的发髻糟乱成一团,几丝张杨的发丝在暖阳下熠熠生辉,他哆哆嗦嗦道:“殿下怎会对娘娘动手?殿下只是想送娘娘……”
他顿住,捂住嘴,但我和念萍、巧巧二人环绕四周,眼中犹如吞吐利剑,刺得他浑身不自在,一张惨白的脸硬生生地涨红了,不知所措地左右看了看,艰涩道:“娘娘,殿下不许臣说,怕娘娘不许。但臣敢担保,殿下不会害娘娘。”
“你!小姐刚饶你一根手指,你怎能……”话到嘴边却没落入双耳,姑姑也急躁起来。
“巧巧,送客。”我打断了姑姑的话,朝她打了个眼色。
念萍失望地垂下头,叹气道:“就差一点。”
从家二弟哪儿都不好,但唯独嘴严实,否则以他并不出类拔萃的将能,不足以在都护卫中站住脚跟。官位虽是因赐婚给的,但能坐稳副使之位,必有几分为官之道。
从景山接过我一直举着的弯刀,看也不看地收入刀鞘,挪后半尺,朝我重重地磕了个头,“臣嘴笨,就给娘娘磕几个响头吧。望娘娘一路顺遂。”
行了拜礼,他利索地起身,抬腿就要走。
“等等!”我叫住他,“燕燕……没恨你,她并非无情的人儿。”
从景山没回头,也没应声,拖着虚弱的步伐、塌着腰推开殿门,外头明媚的光映着大雪一夜后冰封千里的素白匆匆略过,轰然而合的殿门又掩住了惊艳美景。
我久久回不过神,直到巧巧尖利的嗓音在我耳边炸响,才如梦初醒般看向她。
她一瞬不眨地望着我,抬手指着胡乱扔在桌上的笔墨纸砚,可怜兮兮地瞧着我,“小姐还写不写信给老爷夫人了?”
我揉了揉拿刀而有些酸痛的腕子,边爬起身、边摇头道:“不写了。就当我突遇大火,来不及给家里递信了,免得让人看出端倪,追查我假死之事。”
手撑在地黯然神伤的姑姑闻言抬头,眸中蓄满了亮光,再次抓住我的裙子,将我本就松垮的裙带一下扯开了,她还一无所觉,惊道:“假死?小姐想通了?”
“唉唉唉!”我手忙脚乱地抓住止不住滑落的裙子,狼狈不已地狠狠道:“姑姑不如再大声点,让整个青州城的人都听个一清二楚。”
念萍这才讪讪松手。
*
且将盘算跟念萍说了一通,殿门外就再次传出恼人地动静,“求见太子妃娘娘。太子殿下有令,请娘娘行宫校场走一趟。”
左右相伴的一老一少扭头,愁容满面地瞧着我。我面上不做讶异神色,实则瘫在椅子上腿都发软。司戴渊太快了,快到我醒来不过三四个时辰就迫不及待地动手。
根本不及作何应对。
姑姑握住我安放在腿上冰凉的两只手,自我挽起的发间抽走唯一的银簪,仿佛已然思量好了,举到我眼前,顺着青丝散落,她道:“小姐与巧巧的身量远看是差不离的,换了她的衣裳去偏殿吧,婢子挡住外头的人。”
巧巧也凑上来,接过念萍手里的银簪,到了危难时刻,她竟还是笑着的,“姑姑早就思量好了,让婢子装成小姐昏睡,谅外头的人一时半刻也不敢闯入,小姐装成婢子出宫出城,定然能逃出生天。”
她笑着,双眼如新月弯弯,涂了口脂的樱桃小口也翘起个弧度。
我又将目光挪向姑姑,她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一股脑地塞进我的袖口,拉扯着我,高声应着外头的人,“娘娘用了饭,说头晕,又歇息了。”
门外的人静了片刻,道:“奴才给娘娘请个大夫来瞧瞧。”
念萍与巧巧都抻着头望向殿门,死寂了片刻,未再闻见动静,旋即一人扯住我一只胳膊,逼我从椅子上站起。
也不知她那银票哪儿来的,我被二人推着往前走,挣扎着压抑着道:“不成!我若一走了之,你二人必会受非人拷打,内廷司使女的招数你又不是没见过,比死还折腾人。”
姑姑使劲儿地推着我腰,我愣是钉在原地一步不肯动,她急得要哭,“小姐还有闲心管旁人?待小姐走远了,一把火烧了偏殿就是,届时我与巧巧都不在人世,让殿下问鬼去吧!”
发丝遮住我的眼帘,让我看不清紧挨着我立着的姑姑是何神情,可推着我的那只手始终在跟我较劲,我手摸到后腰,按住带着老茧的手,道:“我不走……没你二人,我活不了。”
姑姑柳眉倒竖,狰狞的面容上却蜿蜒着热泪,“由不得小姐!”她咬牙切齿道:“巧巧,把小姐的衣裳扒了!”
“你敢!”我利吼一声吓住巧巧,扭头道:“你有儿女夫君,巧巧年岁还小未嫁夫君,都比我的处境好,若是你我之间非得死人才能从行宫逃走,一换二,才是上上之策。”
晃在我眼前经由风霜雕刻的面庞霎时苍老了许多,大颗的泪珠滚滚而落,姑姑敦实的身子头次发抖,像寒风中飘零的枯枝,“小姐这样,叫婢子怎么对得起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