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十五章抽离(上)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131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嘶——”
巧巧痛苦地抓紧我的手,秀气的细眉拧着,让光洁无暇的俏脸多了一丝裂隙,她微微张着口抽泣着,热泪扑簌簌地落下,鼻头都哭红了,手中握着的锦帕更是被她攥紧了,近乎揉烂了。
我最是怜香惜玉,见不得美人儿垂泪,见状赶忙伸手擦掉她的泪,一片温热的水渍留在圆润指尖,在身旁地台暖火的烘烤下霎时灰飞烟灭;另一只手的掌心传来刺痛,让我再次握紧了拳头,小指温养了许久的长甲深深地挤压着皮肉,硬生生将脱口而出的痛呼压在嗓子眼。
缠金丝的宝镊沾了屠苏酒,正由姑姑稳当地用双指捏着,挑出扎进血肉里的玉渣。她身旁放着黄铜盆,丝丝缕缕的血正飘荡其中,随着最末一块陷进皮肉的碎渣被夹出,染血的宝镊被“咣当”一声扔进铜盆,止尽了这场漫长又难熬的上元节。
残烛殆尽、天光大亮,风声呼啸着拍打了一夜的窗子也渐渐静默。
姑姑擦了擦脸上的汗,长长地舒气儿后,扶着桌子瘫软了身子,少见没规矩地半躺在地,望着木榫房梁,低低地斥道:“小姐都没喊疼,你叫个什么劲儿?多大的人儿了,娇气。”
紧紧抓着我裙摆的巧巧嘴角耷拉着,哭着道:“伤得这么深,定然很痛,小姐被殿下吓傻了,都不会哭了,婢子心里难受,忍不住泪。”
姑姑转脸望向我,幽幽哀叹道:“折腾一宿了,泪早就流干了。”
我始终不动声色,好似失了痛感,勉力睁着沉重的眼皮,直勾勾看着着烛台下小片黑影。
我还有活路吗?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诸子五千言,都没定我的死路,我决不能任由司戴渊将我逼上绝路,我绝不会坐以待毙。
“呜……小姐,您和婢子说说话啊!”
刺耳的女声在我耳畔炸响,一双手环上我的腰身,死死地锢住,吓得我如梦初醒。
闻见响声、昏昏欲睡的高义春揉了揉眼,给我撒上一把碾碎的止血仙鹤草,紧接着裹上细布,他手法利落,三两下地包好,拎着我的腕子殷切道:“多吃些吧,不然小姐那夫君真要对小姐怎样,小姐逃命都赶不迭。”
他老人家阅尽千帆,一针见血,闻言我讪讪应道:“高老说得是。巧巧,去端些热汤热饭来,您也留下,累了半宿,一同用些饭吧。”
巧巧应声起身。
“不必了!”高义春高声止住她,干笑两声,骤然抽手松开我的手腕,将桌上摊放的瓶瓶罐罐一股脑地塞进药箱,物件东倒西歪也顾不得了,扶着桌子起身,朝我作揖,“小姐抬举了,老朽不过区区布衣,不敢跟小姐同席。况且……太子殿下不知何时归来,叫他瞧见,怕是会要了老朽的命。”
我挥挥手打发巧巧去了,扭头安抚着高老,“太子去见宁远将军了,说是有军务处置,军营离这儿快马都得走小半个时辰,您安心用饭,暖了肠胃再走也不迟。”
高老连连摆手,我又劝了两句,他铁了心地要走,我只好将我压在柜内的虎皮袄子给了他,又给姑姑系了个羊毛围领子,将收在妆屉里的腰牌给了她,凑近了耳语道:“避着点人,我怕……”
我怕高老对荀家忠心半生,这把年纪了因给太子诊脉再遭人灭口,叫我怎么对得起老人家这些年对我尽心尽力的养护。
念萍安抚似地拍了拍我的手,“小姐别乱想了,殿下又不是凶虐残暴之人,哪儿能见人就杀。”
我知晓,我有些草木皆兵了。只得朝姑姑苍白一笑,推了推她,叫她送高老回家去。
姑姑有些依依不舍,再三嘱咐我再困也用了饭再睡,我点头不停地应了,她才一步三回头地扶着高义春出门了。
她前脚踏出房门,我后脚摇摇晃晃扑倒在桌前,双眼闭上再也没睁开过。
*
疲累席卷,本以为会睡个好觉,可偏偏睡得极不安稳,腰酸背痛不说,伤口还一鼓一涨地疼,除此之外,耳边总有人朝我不辞辛劳地喊,“快走。”
“妧儿,走了。”
“三小姐别墨迹了,快上马车。”
好累,为何总是在路上。
思绪又乘上了吱嘎快要散架的马车,长随隔着一扇薄薄的布帘扬鞭催马,我爹一如既往地逼着我与长兄读书,身旁是包书画的母亲,她纤瘦的躯体挨着我,将父亲的书画系上红绸,盼着能多买些好价钱。
是我不愿忆起,又铭刻在骨缝里的颠沛日子。那年我十岁,家里正是最落魄的时候,只能靠着卖父亲的书画送长兄赶考;而总在路上,则是前往父亲的任地,从扬州到徐州,一辆马车、一辆驴车承托着家当,也摧毁着我的傲气。
曾几何时,我也是王都新贵之女,是众星捧月、人人艳羡之辈。可如今……可如今?
我父亲荀锵,曾是当朝一品大员韩国公崔煜的得意门生,也曾与曦华长公主的驸马杨颛称兄道弟,一度位居二品尚书令高位。而我作为父亲的长女,府上的三小姐,自然是千宠万爱,又有聪慧之名,甚而做过公主们的伴读。
宝马香车、养尊处优,往昔我只是个孩儿,饶是过了十多年,仍然忘不了风光的日子。是以,当我爹被贬后的初初几年,我总记得少时靡衣玉食,随着母亲,与世家大族的女子同席而坐,头颅抬得高高地,自傲的模样逗得母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如今,我的头颅常常低垂,我的双膝时时发软。
我八岁那年,父亲卷入一场泼天大案。时任巡盐御史的长公主驸马杨颛被转盐运使司盐运使告发,揭露其假借收缴私盐为名大肆敛财,捉无辜百姓为贩盐者顶罪,人证赃物具在,折子上地方官员一百多人署名,以官职作保,求官家还两江太平。
罪状呈送御前,圣上命三法司连夜彻查,杨颛罪行板上钉钉,平日里与他交好、又身居要职的父亲被一同卷入。那日,都护卫奉命抄家,圣上连降父亲官位五级,贬他去做扬州骜县做七品知县;而罪魁祸首杨颛,则在长公主一日日的哭求下,落个禁足三月而已。
我嫁给太子那年,听说他已做了礼部侍郎,虽没往日的风光,可一双儿女皆是吃皇粮的,又背靠长公主,在王都如鱼得水着呢。
世道就是这样,罪魁祸首哪怕犯下多大的错,只要有皇族作保也高枕无忧,而许久不入仕的荀家则是路边被碾死的蝼蚁。过了许多年,我都不信父亲是贪财之人,否则以母亲之痴迷父亲,娘家早就被掏空了,怎么还会等到与杨颛合谋敛财?
我母亲祖籍在荆州,家中三代经商,早早做了皇商,家中富贵满盈,移家到王都住了。我娘少时,外祖父捐了个八品官做,命数使然,赴任之地正在荆州。在群山成片的美景下,从扬州高凉、荀家老宅远赴百里之外赴友的祖父与外祖父相识,商定了小辈的婚事。若我父亲能进殿试,这婚事便成了。
传言荆州朗家的银钱,足够买下一座城还有剩,我母亲朗丽芳,更是家中锦衣玉食的娇娘子,嫁给我父亲后,朗家也全力托举父亲,直到……
我五岁时,朗家遭了大祸,育有我母亲的大房与二房同去荆州上坟,路遇劫匪,两家都被灭了口,尸首送回朗家后不过半年,外祖父重病而亡,母亲也整日郁郁寡欢,仅剩苦苦支撑的外祖母和不过一岁半的表弟。
朗家那时,人人都看笑话,真是名存实亡。
说句不忠不孝的话,如此风雨飘摇的朗家,父亲不去夺取钱财,反而要和长公主驸马合谋,岂不是舍近求远,自造囚笼?
爹,您当年真的猪油蒙心了吗?您往昔是否也看错了人,将太子认成了宽仁厚德之辈?
进退两难、不外如是。
我睁开眼,摸了摸眼角,一滴泪也不见。拉下衣袖,一块淡红胎记静静地烙印在手腕内侧,我捧着手腕,凝着这块生得与我母亲一模一样的胎记,喃喃道:“爹、娘,您二老给我的这条命,我不知能不能保得住。”
恐怕我那正在徐州做知州的爹做梦也没想到,他会一语成谶,我真得逃命去了。昨夜诸事接二连三地,太子身边这是非之地,不能再待了。
可怎么逃?才能不拖累爹娘长兄呢?
头顶上的九子铃轻晃,帷幔拉开,姑姑探头含笑看着我,“小姐自个嘀咕什么呢?”她语气中带着少见的嗔怪,“小姐醒了也不招呼声儿,吓得巧巧直哭,您若再不醒,她就又得去叫高老了。”
我用完好的那只手撑着身子坐起,虚弱开口道:“我昏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姑姑细眉吊起,伸出两根手指在我眼前晃悠,“小姐不是应了婢子,要用了饭再睡吗?巧巧前夜见您倒在桌旁,怎么叫都不醒,赶忙喂了些米粥和蔬汁,要不小姐早就饿死了。”
姑姑有时像极了我娘,也许是她跟着娘三十余年,斥我时,那语调跟娘没差。我有些心虚地小声道:“我……我饿了。姑姑端些饭菜来吧。”
作者闲话:
求收藏求枝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