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十三章殇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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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平十五年,是我嫁给司戴渊的那年,亦是极不太平的一年。秋冬之交,梁州乱民大举起事,来势汹汹。朝廷多次派兵镇压,却始终根除不了霍乱之源,一眨眼,竟过了五年。中原腹地之危未解,耗尽银钱,屠尽黎民,仍难挡乱势。
《左传》有云: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积重难返,梁州宛如一块烂在身上的肉,举刀剜掉伤国伤民;若任由其无休止地痛下去,拖垮国库,耗空国力,亦非良计。
难,难得痛不欲生。
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我怔怔地看着杨立鑫大哭,随之的则是周泉和从景山默默地淌泪,一时之间屋内的啜泣之音此起彼伏。
我捂住了空荡荡的胃脘,想呕出些什么,涌到喉头的却只剩酸水,痉挛着弯下腰,睁着灼烧的生疼的双眼看着太子,却怎么都张不开口。
司戴渊的脊背挺得很直,背对我半跪着,被薄汗浸得半湿的中衣紧贴着年富力强的躯体,丰肌裹在聊胜于无的素白内止不住地颤动。他仰着头颅,一只手紧紧攥着心口的衣裳,似在忍耐着绵延不绝的折磨,艰涩道:
“派往通州的都护卫百户长是谁?”
他还是想救司嘉瑛的。不知怎地,我竟莫名地安心,也许是欣慰司戴渊还留有几分天人交战的拉扯,他至少想着救公主,哪怕这份情赶不上江山的万分之一。
从景山抹了一把满脸的泪水,抽泣着道:“是铁骑营的庆丰。殿下想靠他搭救宣华公主?”
司戴渊不语,从景山却懂了,满脸横肉的面庞拧成一团,在门前高高挂起的“吉”字灯笼下显出狰狞,道:“庆丰是精锐,也是指挥使属意的高徒,但他再强,也不能在几千侯府精兵下突出重围带走公主。”
“除非,这些人不在府上。”
杨立鑫轻轻接话,闷声道。他仍然捂着脸,可语调已没了方才歇斯底里,反而沉静地如同换了个人似地,续言道:“利害有常势,取舍无定姿,殿下为九州万方考量,间不容发的当口,公主是朱家特意抛来引战的契机,但朝廷打不起仗,也承受不起数十万乱民的重压了。”
“那公主呢?”我忍不住开口问道。
杨立鑫的嗓音轻似羽毛,似是劝慰,又似是来自阎王殿的呼唤,在心间荡起无与伦比的重锤。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我望着他笑中带泪的面庞,深感此人心计无双,他的手中拽着一条看不见摸不着,却足够勒死无数人的丝线。他替太子想了救公主的路,便是不顾一切引兵宣威侯到青州围攻太子,通州兵空,公主脱困自然轻易;可他接着又残忍地斩断公主的生机,儒家五经一句民贵君轻,又点出太子舍不下的权柄,放不下的帝位。
圣上病了,那位子明明是唾手可得了啊。
一座戥秤,公主和江山各托一边。
眼眶之间凝出的泪花沉沉地坠在眼睫,使双眼沉痛地睁不开,我摇摇头,却怎么都挥之不去眼前的重影。
我瞧见杨立鑫的笑颜不达眼底,清泪再次从他红肿的双眼滑落,那上扬的嘴角怎么看都像是一副荒唐的假面,杨立鑫缓缓开口,可声中再没了往日熟稔的温润,绵延着数不尽的悲苦交加,忍泪道:“请殿下为了江山社稷,舍了公主吧!”
说着,他就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下翻身跪倒,双手交叠在额面,重重拜倒,再次道:“顺便请殿下立刻斩了臣正名!”
他在求死?他竟在求死!
杨立鑫慧心精明,今夜却一改往日谨小慎微的脾性,先是字字句句引述公主疯了,又划出两条道替太子抉择,摆出这幅一心为君的纯臣模样,声声求死,古怪得很。
他绝不会一夜之间就改了性子,除非……
我一下就抓紧了姑姑的手,疼得姑姑“嘶”了声,蹙眉望着我,不解地离我更近了些,低声道:“娘娘要是太疼,就唤大夫吧。”
我还是愣愣地盯着太子,那背影和几张苦痛的面容交错,却始终岿然不动,仿佛再惊世骇俗的话,都撼动不了他。
或许这些盘算,司戴渊并不是没想过,他也许已然打定主意,在脱口说公主疯了的那刻,他就选了江山和帝位。
而这份摒弃亲情的骂名,则由洞若观火的杨立鑫替他担了,而代价,就是一人死,全族生。
杨立鑫出身益阳伯府,家中连着百十口子人,他恐怕认定了司戴渊必输无疑,生怕樽王坐上储君位对杨家赶尽杀绝,赶紧冒头求死,先走一步。到那时,樽王哪怕有心以谋逆罪论处益阳伯,也寻不到托词,人死仇消,哪怕是天子也奈何不了杨家。
司戴渊啊司戴渊,瞧瞧你,瞧瞧你身边的人,说不上是可笑还是可悲。
面庞上划过刺痛,我抹掉坠在下颚上的泪,发出一声嗤笑。这样也好,至少我与他不会面对兵临城下的困局,至少我还留有一线生机逃出生天。
我不要死,我要生。
“殿下!臣只求一死!”
被从景山紧紧勒住的周泉口中发出一声短促地吼叫,宛如濒死的野兽面对必死之局的悲鸣,沙哑地嘶吼道:“杨立鑫!你得了癔症了吧?你还知道自个在作甚吗!”
“咚”一声,从景山痴傻地松手,周泉旋即跌坐在地,立刻爬到杨立鑫身边拽他起身,不让他再磕头求死,哭着朝太子道:“殿下,二十一郎说的都是胡话啊!他……他……”
周泉难辨,瞪圆的双眼仓皇无助地看着太子,甚而都看了看远处的我,又闭了闭眼,却再也说不出半句话。与杨立鑫所说的话相比,若是太子真心计较,怎样的求饶都难以免他的罪。
于是,周泉磕头磕得比杨立鑫还响。
司戴渊不动如山,无论是杨立鑫的冒犯之语还是周泉的哭喊,他好似入耳不入心,直挺的背影似被谁定住了一般。
周泉磕了十几下,鲜血很快就顺着他干瘦的面庞滑落,染红了鼻梁一线,汇聚在鼻尖的血红随着他的起落飞溅甩开,为其有些彷徨的神色再添惶恐。
紧挨着他的杨立鑫带着满脸的泪仰起头,紧紧攥住周泉的手腕,不让后者再磕下去,“别求了。”他说着,灯笼下映出他带着红光的泪眼,穿过司戴渊的身影转向我,还算周正的俊脸扭曲了下,直勾勾地看着我,喃喃道:“我死得其所,无甚可求。子原不如求求殿下,让殿下尽快决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