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十二章一念神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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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与我对望一眼,我几乎微不可察地摇头,她懂了,回话道:“殿下,这不妥。对外称娘娘见血昏倒,二位官人换衣裳合不上托词。巧巧,将衣裳洗好了烤干去。婢子再给官人寻两件衣裳,好叫他们回话。”
巧巧跪在我脚边一听这话如释重负,爬起身眨个眼的功夫就跑走了。
“秋妧,苦了你了……”司戴渊没发觉我和姑姑眉来眼去,狠狠地揉了两下太阳穴,坐到我身边穿上鞋履起身,我见状连忙去扶他,却被他推拒了,“罢了,明早再叫也不迟,立鑫,你说。”
只说了一句,太子的身子就摇摇欲坠,他扶住床杆缓了片刻,才抬腿往地台走,却见原本放着软垫的地儿赫然摆着烛台,他看着我,发出无声的问话,我才想起与从景山之约,飞奔到烛台前点亮蜡烛,“殿下稍候,从景山一会儿就进来了。”
司戴渊半信半疑,没再理会我,勾勾手念萍就会意,给他取了软垫,他盘腿坐下,正对着杨立鑫纤瘦端正的身子,后者手忙脚乱地扣好长袍,不自觉挺了挺脊背,擦了擦额面上的汗珠道:
“臣要说的话,是大逆不道、有违纲常,但请殿下务必听完。抛开国事,以家事论,驸马朱衡智,无论娶了谁家小娘子,都并非良配。且不论他脾性暴虐,夜夜流连娼妓房中,就说此人好高骛远,不思进取,便知他是个没出息的主儿。
“公主自幼随着生母淑贵妃长大,鲜少见外男,一时被朱衡智的风流知趣儿迷惑,也是情有可原。但朱衡智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也许公主到了朱家,很快就发觉了枕边人是个不堪爱重之辈,通州也曾有流言传出,驸马纳妾,公主不允。以公主桀骜性子,只怕会……”
说到此处,杨立鑫忽而住嘴,始终盯着地面的眼一寸寸往上抬,望向司戴渊;后者目光却不放在他身上,而是把玩着挂在犀玉带上的双钩玉圭。
我捧着热水、姑姑掌灯,一同走近太子。人人都道,金有价,玉无价,更何况这块玉还作为皇室礼器,被司戴渊佩戴多年,透彻剔透,此刻躺在他的掌心,被修长的手指一遍遍的抚摸。
“只怕会什么?”他轻声问道。
杨立鑫再次垂下头,双手蜷缩着,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让他难以开口似地,声儿也飘摇不定,忽大忽小,“妙法莲华经玄义一卷中,释云:三界无别法,唯是一心作,心能地狱、心能天堂。公主是天潢贵胄,被朱衡智戏弄了一颗真心,自古空情多余恨,公主七情内伤,好坏只在一念之间,说不准会……”
他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将余下的两个字散在死寂的内室,震得我倒退了一步,手中捧的热水也洒了不少,手背一阵刺痛,我却一无所觉似地,将目光投向司戴渊。
他正极为仔细地看着手中玉圭,怜惜着摇头,“嘉瑛,你洪桥莫误、所托非人……”他说着,将玉圭合在手心,神情中渐渐染上狠厉,“嘉瑛心高气傲,怎能容许朱衡智折辱她?她嫁到通州一年多,却始终不发作,可见她是疯了。”
话在杨立鑫的字字句句中呼之欲出,可闻见司戴渊斩钉截铁的论断,还是禁不住一阵天旋地转。司嘉瑛与太子一母同胞,生母都是淑贵妃赵氏,血浓于水的亲妹妹,他不光为了拉拢宣威侯将她推入火坑,这回眼见她陷入无解境地,依旧把错都推到她头上。
画皮画骨难画虎,知人知面不知心。皇家之情恶,竟让我腹中翻涌不停,令人作呕。
“殿下说得是,臣也以为公主情志内伤,且凭一面之词,不能给朱衡智论罪……”杨立鑫出汗不停,说着话,光滑的额面上就冒出汗珠,发白的唇一张一合,话未尽,就被身旁也是满脸愕然,裹挟着愤怒的周泉踹了一脚。
“你放屁!”他大骂着,宛如市井小儿一般撒泼着吼道:“都护卫被朱家追杀,杜重断气儿,你我是亲眼见到的,朱家若对公主问心无愧,对勤王谋反毫无心思,怎么会诛杀大内侍卫?不做亏心事,为何要杀人灭口!你杜撰公主有癔症,蒙骗殿下有何企图?公主失子,小郡主殡天,世上有哪个母亲会臆想亲子过世?公主是金尊玉贵,但她亦会遵守人伦纲常,你污蔑公主,替朱煊开脱,你……你拦着我作甚?唔唔!”
周泉叫骂不停,脚下踢得更是一脚比一脚重,被闻声冲进屋的从景山捂住嘴,不甘的话憋在从景山的手掌中,整个人剧烈地挣扎着,人几乎腾空。
周泉忽然冲杨立鑫发难,后者挨了一脚,蜷缩在地,任凭前者又打又骂,仿若半死,宽松的衣袍遮住他的半张脸,仅剩一只蓄满泪水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太子,与深深皱起的眉毛相合,谱出一张苦大仇深,痛苦至极的面庞。
他五官拧成一团,在从景山拦住周泉后,平躺在地,深深地吐纳着,去抵御他难以承担的痛苦,“没钱……”他艰涩地开口,“治平十八年,北境雪灾,国库收账银钱二百二十三万贯,稻谷一千二百一十九万余硕;治平十九年春耕,长江苏州东决堤,淹毁了七千良田,太后娘娘下旨免苏州整年赋税,稻谷收成腰斩。入秋后,梁州乱民拿不到救济粮起事,驻军十日杀了首府江城三万百姓,河道里淌的都是人血,官兵杀得敌我不分,更掏空了国库半数银子,哪有钱打仗?那有钱打仗!救公主要银子,各路军将不能饿肚子,谁来给钱!”
杨立鑫的嗓门忽而高亢了起来,掺杂着无与伦比的痛楚,好似说出这话,掀开掀开了户部和三司的遮羞布,掀开了朝廷无钱可用的境况,撕开了平静之下的一团黑水。
司戴渊乍然起身,手中的玉圭脱手掷地也丝毫不理,手足无措地走近杨立鑫,拽着他的衣裳令他直起身子,望着他道:“孤知道,孤都知道。立鑫,是孤没选公主,是孤的错。”
杨立鑫捂着脸,大哭起来,压抑地浑身颤抖的双肩一耸一松,热泪从指缝中源源不断流淌着。
[引用]
三界无别法,唯是一心作,心能地狱、心能天堂。——《妙法莲华经玄义》隋·智顗